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生命冊 | 上頁 下頁


  油菜的大嘴一次次在我腦海裡浮現。我看見油菜揮著手,他手腕上的表明鋥鋥的,他說:「上海全鋼防震的。」這就是那個時期建築工油菜的時髦。這就是那個時期城市和鄉村的差別:燈光和狗咬,毛藍布和的確良。他穿著「的確良」、戴著「上海全鋼防震的」手錶向我招手呢……走累的時候,我多次靠在電線杆上,靠著一份冰涼,小心地打量著這個城市。它會屬￿我麼?

  有一刻,我以為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嵩山路,我就問嵩山路;走到了嵩山路,我又覺得他說的好像是衡山路,爾後又是香山路,黃山路,榆樹街,椿樹街,鼓樓街,清虛街……街邊上,樓房裡的燈光一盞盞熄了,只有路燈亮著。我還在走,很機械地走。我實在是不想走了,我累了,這已經不是疲憊,是麻木。我對自己說,再走一條路,只一條。如果還找不到,我就調頭回去……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回車站吧,回火車站蹲一夜就是了。可我還是不甘心,我怎麼這麼笨呢?

  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呼吸著寒森森的空氣,就像走在荒原上一樣,滿心的淒涼和荒蕪。路邊的商場已經關門了,連個借腳取暖的地方都沒有。路是陌生的,所有的臉都是陌生的。我在尋找一絲溫熱。那是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在哪裡?

  此後我問我自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幾乎走了一個晚上,走了半個城市,執著地去尋找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怎麼就這麼傻,為什麼不先找一個小旅館住下呢?你還可以打打電話,找一找昔日裡的那些大學同學。可你連打電話的想法都沒有,你沒有「電話意識」。後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在走,是我的背景我的家鄉在推著我走。我不能不走。我不是在找人,是找一份庇護。

  也是過了很久我才明白,要想順順利利地在城市裡生活,你必須擁有三要素:身份、單位、關係。這三者缺一不可。如果你沒有「身份」,也沒有「單位」,再沒有「關係」,那麼你就成了一個漂泊者。城市就像是一個迷魂陣,隨時都會有危險。商人是最先明白這個道理的。早在幾百年前,精明的晉商就在各地建起了「山陝會館」,這也許是他們有過許多沉痛教訓之後得出的經驗。哪怕是到了交通和通訊如此發達的今天,各省仍然在首都北京建起了許多辦事處,那其實就是一個為了辦事方便的「關係處」,一個據點。

  我知道,在報紙上,人們都反對拉「關係」。豈不知,「關係」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壤,人們是最離不開「關係」的。尤其在精神世界裡,人們靠「關係」活著。馬克思就曾經說過: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於是,所有的反對者反對的都是別人,不是自己。沒有人反對自己。我還算幸運,在淩晨兩點二十七分,我終於找到了「關係」。

  我是在一家建築工地上找到油菜的。他是「有才」,不是「油菜」。為了他的體面,我不能再叫他小名了。守工地的老頭告訴我說:有。有這麼個人。

  建築工人吳有才睡在一棟正在施工中的七層樓(還沒有安裝門窗)的毛坯房裡。當他穿著褲衩子從床上跳下來,赤裸裸站在床前的時候,眼瞪得像牛蛋,嘴張得像簸箕,那兩隻手哆哆嗦嗦,像是大冬天握著兩把扇子,扔也不是握也不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找他!

  油菜傻了。

  吳有才抱著兩隻膀子,凍得噝噝地說:丟,是丟(我兒時的小名)?你,你你你……怎麼來了?我說,看工地的老頭人不錯,說你在七樓。他說:是老朱吧?朱師傅,老鄉,一個縣的。說著,他趕忙披上衣服,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操,都兩點半了。你咋這時候摸來了?還沒、那個啥……吧?說著,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還沒粉刷的牆,牆上揳著一個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個提兜,提兜裡裝著他的碗筷。我說,都啥時候了,早吃過了。找你可真不容易,我都快累死了。你不是說,讓來省城找你麼?他聽我說吃過飯了,一顆心放在狗肚裡了。說是啊,是啊。你怎麼不早點來呢?我說,我是來報到的,來晚了……他看著我,連聲說:先睡,都快三點了,趕緊睡吧。說著,他指了指對面的一張床,說:這兒,就睡這兒。這狗日的請假回家了。

  這時候,我一下子松下來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我往「狗日的」床上一躺,那木板床上鋪了新鮮的穀草,床單是新洗過的,真軟和呀!被子也厚,暖暖和和的!真好。我太累了,太想睡了,眼皮像粘住了似的。可我得說話,必須說話,這是代價。

  我們兩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鄉體己話。為了能接住他的體己話,我用心支著眼皮,拼命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好去接他的話頭。油菜的話就像是紛亂的線團一樣,七纏八繞,像是永遠沒有頭兒。我心裡說:油菜,你饒了我吧,讓我睡吧。

  他絮絮叨叨地說:丟,畢業了?我說畢業了。他說:還是啥子研究生?我說是。他說:調省裡來了?我說是啊。他說:從今往後,你就是國家幹部了?我說:……啊。他說:乖乖,大學教師?我說:……啊。他突然坐起來,身上披著被子,兩腿一盤,說:丟,我差一點就當空軍了。空軍飛行員。我說,是……嗎?他說:不騙你,丟。我身上有癬。要不是我身上有癬,要是我娘早些用偏方給我治治,我就是飛行員了。我說:是啊,你就上天了。他說:當初,二嬸給我說個媒,兔子家還看不上我呢。如今,她算個屁?……丟,老蔡那狗日的還當著支書呢?他老三閨女真不像他親生的,水靈靈的,瓷白!……我嗯著嗯著,我的心已經睡著了……床很暖和,太舒服了!

  第二天早上,油菜請我吃了一頓大餐:豆漿、燒餅、油條、胡辣湯還有醬鹹菜。爾後,我正式去學院報到了……報到後,我終於在省城分到了一個床位。

  一間房子,住三個人,有我一個床位。

  每個城市都有它的氣味和特點。

  你聞到這個城市的氣味了麼?風裡、空氣裡是不是有點沙?有沙吧。

  這是一座毗鄰黃河的城市,關於黃河的歷史記憶就含在那有沙的氣味裡。在時間裡,沙已被磨成了面兒,顆粒很小很小,可它還是沙的味道。帶一點磣,一點澀,一點水腥,一點甜,一點點兒咸。這裡還是「十字路口」,一個國家的十字路口。這裡有貫穿東西南北的鐵路線和飛機航線。更早的時候,它還有黃、淮兩條水路……四通八達。就此你明白了吧,這座平原上的城市,就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雖然是一個「十字路口」,可它的歷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那就單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行走著南來北往的人。這是一個叫人淡忘記憶的地方,也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地方。它的商業氛圍是含在骨頭縫兒裡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種一次性交易、不要回頭客的做派。但一旦待的時間長了,它又是寬容的、保守的、有情有義的。

  我曾認真研究過這座平原上的城市,雖然它交通發達,可它又處於中原腹地,其生活節奏自然比一線的大城市要稍稍慢一些,慢半拍。生活節奏一慢,人情往來就多,人事關係就相對地要複雜一些。這裡的人事關係是由一個個「單位」組成的。單位又與單位相互交叉輻射,一級一級的,成了一個個由人與單位,人與家庭、樓房、街道組成的網。白天裡「單位」是魂,人活在一個一個的單位裡;到了夜晚,燈光就是魂了。燈光聚攏人氣,給人以方向。如果沒有燈,城就死了。我很慶倖,我是個有單位的人。

  剛進省城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很多人:我臉上刻有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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