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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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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她的笑容像「蜜制三刀」,那是我童年裡最愛吃的一種小點心。她聽出了我的混亂。她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大大的,像鹿一樣。嘴也大,嘴唇肉肉的,紅鮮鮮的,牙齒很白,笑意在嘴角上含著,鼻尖上亮著細細的汗珠,一切都亮著,飽含著汁液,飽含著韻致和味道,好像隨時可以溢出來。真好!櫻桃熟了,真好! 我承認,我竭力掩飾著,不讓我眼裡跳出「手」來。可我仍然不能抑制心裡生出的欲望,一種強烈的想去撫摸她的欲望。那白嫩的皮膚就像絲綢一樣,像流動著光的液體……我恍恍惚惚地聽見她說:我姓「mei」,叫「meicun」。 我說:是美麗的美麼? 她說:是梅花的梅。 我立即說:這個姓氏不多呀。哪一支?是商王的後人,還是八旗的後人? 她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我,笑了,說:我也說不清……我是東北人,滿族。 說實話,我醉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醉過?我知道有喝酒喝醉的。有吸煙吸醉的。有吃肉吃醉的……可我說的不是這些。我坦白地說,我是看女人看醉了。也許你不相信,可我確實是醉了。也許,我忍耐的時間太長了,我對那鮮豔怦然心動,對女性的美麗怦然心動。我一連醉了七天,七天之後我才清醒過來。 那天下午,我只覺得我的天靈蓋在噝噝地冒冷氣,那是一種集合全部能量、要衝上去的感覺!……如今,我已忘記了我都給她說了些什麼。可我知道我醉了。 人都有醉的時候,可醉的方式不同。你絕對想像不出我醉後的表現。我像瘋了一樣,一連七天在操場上跑步!……梅村,她叫梅村。就住在女生宿舍最前邊的那一排,正對著學院的大操場。我破例給自己買了一身紅色的運動衣,穿在身上,瘋狂地、像暈瓜一樣地到操場上去跑步。我每天一早一晚,都到大操場上跑步,其餘的時間是在準備「跑步」。那七天,我整日裡暈暈乎乎的,走路都深一腳淺一腳,可我一直跑啊跑。早上,當晨鈴響起的時候,我繞過電工房,繞過學生宿舍,猴急猴急地躥到操場上,就為看上她一眼!晚上,當熄燈號吹響之前,我仍在操場上跑步,就為能看她一眼! 天哪,我一共才看到過她三次。 操場邊上有一盥洗台,水泥台上裝了一排自來水管,那是讓學生洗漱用的。 第一次,是早晨,我看見她剛起床,端著一個洗臉盆從寢室裡走出來,頭髮束成簡單的馬尾辮,站在水泥台前洗漱。我控制著跑步的速度,剛好在她揚起臉的那一刻,跑到水泥台附近,我揚起手,很矜持地跟她打了聲招呼:早上好。她望著我,笑了,說:吳老師,跑步呢?我說:噢,鍛煉鍛煉……爾後,我招招手,就慢速跑過去了。那時候,她臉上還掛著水珠兒,一臉睡後的海棠紅,帶著晶瑩水珠兒的海棠紅,她的笑容已刻在了我心裡。 我第二次見她,是晚上。我看到的只是她的一個剪影,朦朦朧朧的剪影:那是臨風的玉樹,夏日的荷花,秋熟的海棠,雖然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在操場上跑步時,昏昏沉沉的,像中了邪一樣,滿眼都是她的影子。 第三次,黃昏時分,在階梯教室的外邊,她站在臺階上,朝著我微微一笑,有一束光亮,撕錦裂帛般地、響箭一般地射中了我……我愛她愛得神魂顛倒,幾乎到了發狂的地步!有一天半夜裡,我實在是忍熬不住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沖到她寢室門前,「咚咚咚」敲了幾下門……可就在最後一刻,一聲「誰呀?」把我給嚇醒了!我的心怦怦亂跳,扭頭就跑,像兔子一樣。我聽見我的腳步聲像炸響的鞭炮,心跳像偷燈油的老鼠,嚇得我七魂走了六魄!當我一口氣跑進了操場南邊的楊樹林,覺得安全的時候,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用最惡毒的語言在心裡咒駡自己……罵是罵了,可我仍然賊心不死,在操場上整整跑了一夜,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梅村!梅村!梅村! 要是換一人,可能就瘋了。可我沒瘋。 我要問,你能扛住這種誘惑麼?誰可以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我告訴你,我扛住了。 第八天,在我跟她接觸後的第八天,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我發現了自己的貧窮。從裡到外,徹頭徹尾的貧窮。我曾經不惜喪失尊嚴地混進了一個檢查寢室衛生的小組,以檢查衛生的名義進了她的寢室。她寢室裡有四張雙層高架床,共有八張床鋪。梅村住的是靠裡的一個下鋪,一個靠窗的位置。我在她那漫散著淡淡香氣的床前站了不到十秒鐘(我多麼想躺上去呀),她床上鋪著素雅的藍白格格床單,在床單的外沿,還罩著一條長條的毛巾墊單;我看見她床頭的架子上擺放著一個精緻的皮箱,牛皮的。箱子上疊放著她的一疊疊衣服,她的衣服竟然是成套的!床頭上,它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竟然是那種很貴的、當時商場很難見到的絲棉被……床下擺著一雙小巧的丁字形的女式半高跟皮鞋,也是很貴的那種。 桌上除了課本、書籍,還有個人自費訂閱的《大眾電影》、《詩刊》之類。這還是一個喜歡吃零食的女孩子,窗臺上放有鐵制的、有彩色圖案的餅乾筒,有成聽的奶粉,大白兔奶糖,還有諸如美加淨銀耳珍珠霜、洗髮香波之類的一溜小瓶子……都是上海產的。這在八十年代,都是高檔的、最貴的奢侈品。我也從側面瞭解過她的情況,她的家庭條件很好,她在班裡學習也很好,很有優越感,她還是她們班裡惟一帶工資上學的學生。看到這些後,我心裡直打鼓:天哪,這是我能養得起的女人麼? 說實話,她把我嚇住了。我知道,在城市裡,追一個你喜歡的女人是要花錢的。我一個還未評上職稱的助教,一個月才五十二塊錢。我憑什麼? 經過一夜痛苦的思考,我反復地問自己:你想當蔡國寅?還是想當吳春才?一想起老姑父,一想起梁五方,還有「八步斷腸散」……我就不寒而慄!罷了,罷了。既然你想做一個城裡人,既然你那麼喜歡她,既然你想佔領這座城池,那就得有一個長遠的狩獵計劃——「狼計劃」。慢慢來,不可操之過急。 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目標:我要追到這個女人。我要娶一個美麗的城市女人做我的妻子。我再一次告誡自己:要矜持。要有步驟。要忍。 此後,我開始實施我的「狼計劃」了。我得有論文,我得先把講師評上。爾後還得有著作,有了著作才可以評教授職稱,這都需要時間……我再也不到操場上去跑步了。時間每一分鐘對我都是寶貴的,我得張開每一個毛孔去吸收、消化那些由古人造出來的方塊字……爾後化蛹為蝶。我得把自己磨成錐子,頑強地釘在一個點上。我得是一張弓,把自己拉滿,爾後才能射出那只響箭!每當我看到梅村的時候,我都背過臉去,儘快地走開。我咬住自己的舌頭,咬住自己的心,我的牙齒像鐵釘一樣堅韌!……我得扛住自己,站穩了。 我要說,如果不是那些可怕的電話鈴聲,我就會在本校娶一個漂亮的女學生當老婆。爾後戴著金絲眼鏡,圍著駝色的羊絨圍巾(我童年的夢寐以求),順著講師、副教授、教授、碩導、博導的臺階一路走下去,成為一個著名的學者。 可電話鈴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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