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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大梅又貼近他問:「你是想吃啥哩?你說,你想吃啥,我給你去買。胡辣湯?羊肉湯?煎包?油饃?蒜麵條?……」

  可黑頭的手仍是很急躁在擺動著!

  大梅急得頭上也冒汗了,她說:「我的哥,不是這,不是那,你究竟是想要啥哩?……」

  黑頭的手仍指著,嘴裡嗚嗚嚕嚕的,就是說不清楚……

  大梅貼近些,再貼更近些,卻怎麼也聽不明白……大梅哭了,她哭著說:「哥呀,哥呀,你咋成這了?……」過了一會兒,大梅又擦擦淚說:「哥,這多年了,我咋就猜不透你的心哪?!讓我一樣一樣地問吧,你是,想解搜?」

  黑頭擺擺手……

  大梅仍不厭其煩地問:「想翻身?」

  黑頭仍擺手……

  大梅問:「你是……想吃水果?是蘋果?是梨?是嘴裡沒味?——山植糕?!煙?你是想吸煙?!」

  黑頭氣了,那只好手使勁地拍著床!

  大梅忙說:「好,好,不要,不要……你別急嘛。」

  大梅又問:「你是……想回家?你放心,病好了咱就回去。」

  黑頭兩眼冒火,那樣子氣呼呼的,竟開始捶床了!……

  大梅說:「好,好,你別急。你這病可不能急……」大梅再一次俯耳貼近他,小聲說:「哥,你別心焦,咱慢慢來,就跟我小時候學戲一樣,一句一句來,行吧?」

  聽到「戲」字時,黑頭眼珠動了一下,好像不那麼急躁了……

  大梅耐心地說:「哥,你究竟是哪兒不舒服?你用這只好手給我指指。是心口?……是肚子?……是耳朵,是耳朵眼兒癢了?」說著,就要給他掏耳朵,可黑頭用那只好手一下子就把她的手推開了!

  黑頭的手仍然執著地指著一個方向……!!

  大梅兩眼含著淚,想了又想,終於說:「你說的是家,對不對?」

  黑頭終於點了一下頭。

  大梅說:「你是想讓我回家一趟?對不對?」

  黑頭又點了一下頭。

  這時,大梅高興地哭了,她終於猜到他的心思了,她擦了擦眼裡的淚,繼續問:「哥,你讓我回家幹啥?是害怕東西丟了?」

  這次,黑頭卻又急躁起來,他胡亂地擺著手……

  大梅說:「哦,不是不是。那你是想讓我回家拿東西?」

  黑頭又點了一下頭。

  大梅說:「啥東西?你想要啥?」

  黑頭嘴張著,那只能動的好手,跟著又往下指了指……

  大梅無奈地說:「哥,我還是解不透啊!」

  黑頭氣得用力地捶了幾下床!突然,他的嘴一張一張的、用力地拱成了「O」形,竟嗚嗚啦啦地學起了狗叫……

  大梅眼一亮,說:「你,你是想吃狗肉哩?我馬上去給你買。」

  然而,黑頭拼命擺著手,竟抓起床上的什麼東西,砸起她來!

  大梅愣愣地站在那裡,嘴裡念叨著:「狗?狗,老天,是狗啥哩?……」終於,大梅突然悟了,她蹲下來說:「哥,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回去拿那件狗皮褥子?!是放在櫃子下邊的那件狗皮褥子,對麼?!」

  黑頭眼裡流淚了,他流著淚無力地點了點頭……

  大梅眼裡也流淚了,她苦笑著說:「哥呀,你真難為人哪!好,我去拿,我現在就去拿!」

  大梅一溜小跑著趕回家去,進門後連口氣都沒來得久喘,就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地找那件舊了的狗皮褥子……

  由於常年在外,東西放的也沒個啥規矩,她扒來扒去,一連扒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她一急,就把櫃子裡、箱子裡放的東西一件一件拉出來,把衣服、被褥也都扒出來,而後再一件件地疊好,重新塞回去……就這麼扒過來扒過去,她在床下的一個小木箱子裡終於找到了那件緊裹在一起、用一塊藍布包著的狗皮褥子!她長出了一口氣,心裡說:老天爺,可找到了!

  當大梅把那件裹著的狗皮褥子一層層打開後,她發現,在這件已多年不用狗皮褥子裡,竟裹藏著一件她當年唱戲用的「諸葛亮衣」和一把羽扇!

  大梅默默地拿著那件「諸葛亮衣」和那把羽毛扇,流著淚說:「哥呀哥,我不如你呀!」

  在回醫院的路上,大梅心裡百感交激。她在心裡暗暗地譴責自己,她覺得,在藝術上,她實在是不如她的師哥,她沒他執著。多少年了,他就那麼默默無聞地站在她的後邊,不顯山不露水的支持她、矯正她,當然,他也打……可他都是為她好哇,他就是她藝術上的一個階梯,一根柱子!

  當大梅捧著那件仍用藍布包著的狗皮褥子,來到病床前的時候,她俯下身子,親切地小聲說:「哥,是這件麼?」

  黑頭的眼頓時亮了,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兩眼忽閃忽閃地望著大梅……

  大梅把那個包裹一層層解開,拿出了那件演戲用的「諸葛亮衣」和那把羽扇,把它放在了黑頭的面前……大梅說:「哥,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是讓我上戲!」

  黑頭嘴裡嗚嗚啦啦地說著什麼,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梅哭著說:「哥呀,你病成這個樣兒,我怎麼走得了哪?!」

  不料,黑頭一下子火了,他嘴裡嗚嗚啦啦的,像是罵著什麼,那只好手又是一下一下地睡床!

  大梅在他跟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哥,我明白你的心思。好,我上戲!可你也得好好治病啊!要不,我怎麼能放心哪?!」

  黑頭望著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大梅長歎一聲,說:「哥,我就聽你的。上戲!」說著,她把飯盒打開,小心翼翼地倒在碗裡,親切地說:「哥,我要去演出了,讓我再喂你一頓飯吧?」

  說著,大梅扶著黑頭,讓他坐起來,背後靠著被褥,胸前給他圍上一條毛巾,一口一口地給黑頭餵飯……

  正當大梅餵飯時,朱書記、蘇導演和管聯繫演出的老孫走了進來,三人把提著的水果放在了病床前的小桌上,一個個問候著……

  當大梅喂了飯,到洗漱間洗碗時,這三個人卻又跟出來了。在醫院過道裡,大梅拿著剛刷過的碗走過來……朱書記、蘇導演、老孫三人正在走廊裡等她哪。他們小聲嘀咕著什麼,就聽老孫壓著嗓音說:「這咋辦,合同可都訂出去了……」然而,一見大梅過來了,他們都望著大梅,誰也不說話。

  大梅望著他們,終於說:「是想讓我上戲吧?」

  三個人仍是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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