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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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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劉說:「人活一世,啥能留下來?只怕是啥也留不下來,只有這口傳的東西,可以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瞎子劉又說:「梅呀,你記住,活著,你是戲,是一張嘴。死了,你就是灰一堆。」 終於,大梅說:「師傅,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死了。」 瞎子劉又操起胡琴,對大梅說:「妞,我再給你拉一曲《滿江紅》,你好好聽……」說著,他就拉起來,拉著,他口誦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聽聽,這多大的胸襟哪!」 大梅認真聽著這曲《滿江紅》……一時感慨萬端! 夜深的時候,瞎子劉提著那把胡琴去了。然而,瞎子劉的話,卻讓大梅一夜都沒睡好。 這天中午,在村頭的大槐樹下,老支書正蹲在一個大石滾上抽旱煙,二怪就湊湊地走過來了。他往旁邊一站……那眼裡似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說。 老支書仍耷拉著眼,在那兒蹲著,什麼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二怪終於憋不住了,說:「爹,這成天開會,念那啥子文件,社員們可都開煩了呀。你說咋辦?」 老支書吸著煙,仍是一聲不吭。 二怪撓了撓頭,又說:「爹,你看,咱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這會開得活潑一點?比如說……」 老支書乜斜著眼看了看他,笑了,說:「你個鱉兒,又想啥孬法的吧?」 終於,二怪急了,說:「爹,我明說吧,大姐她在咱村住著,大家都要求說……?」 老支書把煙一擰,突然說:「說啥?打住。你是想給我惹事的吧?!」 二怪說:「咱可以偷偷的搞,不讓人知道麼。」 老支書說:「沒有不透風的牆。」 二怪氣了,也往地上一蹲,說:「那按你說,一點辦法兒都沒有了?」 老支書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過了好久,他才說:「這批鬥會嘛,還可以開……」 二怪一怔,說:「批鬥?批誰?……」緊接著,他眨了眨眼,突然一拍腿,高興地說:「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支書嗔道說:「我看你老不成穩。我啥也沒說,你明白啥了?」 二怪笑著說:「我知道你啥也沒說,反正我明白了。」說著,扭頭就跑。 片刻,村裡的鐘聲就響了…… 這天晚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到大隊部開會來了,當然是「批鬥會」,很嚴肅的:人們齊聚在一個很大的院落裡,院裡的樹上高掛著兩盞汽燈,院外還有四個民兵背槍站崗;四周還有背槍的民兵在放「流動哨」…… 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有人私下裡小聲說:「今兒個是叫看戲的?」 有人馬上制止說:「可不敢亂說。是會,是開會哩。」 說是「批鬥會」,可會場前邊卻明明擺著一根長凳子,凳子上坐的是大梅和帶著胡琴的瞎子劉…… 這時,只見二怪走上前來,擺了擺手,高聲說:「靜靜,靜一靜!別吭了,都別吭了!今天,咱們開個會,啥會呢?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是批鬥會!啊!不管哪個鱉孫問,咱開的都是批鬥會。誰要多說一句,我掰他的牙!聽清了麼?!」 眾人馬上應道:「聽清了!」 正說話間,二怪突然走過去,攙住人群裡的一位老人說:「三爺,你坐前頭。」說著,把他拉到了前邊的一個蒲團上。老人說:「不是有戲麼?」 二怪馬上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會,是會。開會哩!你坐這兒聽吧。」 人群裡立時有了笑聲! 二怪臉一嗔,說:「別笑。笑啥笑?嚴肅點,咱開的就是批鬥會!毛主席不是說了,要文鬥不要武鬥。咱是文鬥。下邊,如果大家聽『會』聽得高興了,高興了也不能拍巴掌。咋辦呢?這樣吧,要是實在忍不住,你就舉舉拳……」說著,二怪舉起一隻手,說:「就這樣。再高興了,就喊一聲『打倒』!只准這樣啊?!」 二怪說完,幾步走到大梅跟前,小聲說:「大姐,老少爺們老想聽你唱唱,你就唱兩段吧。沒事,我都安排好了。」 這時,大梅站了起來,她走到眾人面前,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未開口,淚先流下來了…… 立時,人群中舉起了森林般的拳頭! 大梅說:「老少爺們,既然大家願聽,我就唱一段《賣籮筐》吧。」 片刻,瞎子劉拉了一段過門,大梅跟著就唱起來了…… 這時,村街裡一片靜寂,村頭村尾,到處都可以看到民兵的身影……唯獨老支書一人在村頭的黑影裡蹲著,那裡閃著一個時明時暗的小火珠!在他的腳下,還臥著兩隻狗!狗眼裡閃著一片綠光! 風一陣陣地刮著,村街東頭,偶爾會飄來一片「打倒」聲……老支書心裡說:不管誰來,我都在這兒候著呢。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第二天,小劉莊的劉支書就趕來了。這是個極精明的人。他先找二怪,見了二怪,他啥話都不說,先是扔過一支煙,而後就笑眯眯地望著他。望得二怪有些發毛了,才說:「二怪,你媳婦可是俺莊的。平時,有個啥事,可從沒讓你掉下吧?……」 二怪說:「別繞了,丈哥,有啥事你說吧。」 劉支書說:「你個小舅!那我可開門見山了?」 二怪說:「救(舅)?不救你你早死牛肚裡了。我看哪,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吧?說,有話說,有屁放。」 劉支書說:「前後村,都是親戚。誰還不知道誰呀?」 二怪很警惕地說:「那是。」 劉支書說:「那我就直說了,問你借個人。」 二怪笑了,說:「這好辦,大營一千多口,隨你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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