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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大梅已先後遊了八次街了!每次遊街回來,她都頭疼欲裂!這時候,她已不再害怕「展覽」了,也不覺得丟人了,反正已經這樣,不要臉就不要臉吧。可她仍是一次次地動著死的念頭,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呀!那樣的人格污辱,那樣的折磨,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她的頭髮已經快要被人揪光了,她臉上一次次地被人潑上墨汁!她甚至不敢看自己的臉,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牛鬼蛇神」,是不齒於人類的「狗糞堆」了!當把那些揪掉的頭髮一綹一綹地掛在牆上的時候,她又一次在心裡升起了死的念頭。可是,她四室裡的那根草繩已被人搜走了,她連死的權利都喪失了!

  她多想給人說說,她不是壞人,她是一心跟黨走的,她給周總理唱過戲,她給那麼多的人唱過戲……她真不是壞人哪!可是,誰聽她說呢?夜裡,她睡不著覺,就一次次地慢慢扶著牆站起來,身子倚靠在牆上,一點一點地練著往上抬胳膊,她的胳膊被人扭傷了,每抬一下,都鑽心地疼痛……她心裡說,我老虧呀,我得活著,我得活到能說話的一天,到時候,我一定要跟人說說!

  於是,她開始了頑強的練習。四室裡邊的牆上,已劃出了好幾個道道,那是她一次次頑強練習後,胳膊能抬到的地方……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她也試著伸一伸腿腳……

  她心裡說:黑哥說了,我是個戲!活著是戲,死了也是戲!

  人已到了這份上,就做個戲吧!

  這天上午,大門口突然傳來了喧鬧聲!

  仿佛是突然之間,大約有一二百個農民忽一下擁了過來,領頭的正是大營村的二怪。二怪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衛兵袖章,氣洶洶的領人沖到了這個關押文化藝術界壞人的地方。

  把門的紅衛兵攔住他們說:「幹什麼?幹什麼?!」

  二怪故意伸了伸胳膊,把胳膊上戴的紅衛兵袖章展了展,大聲說:「幹啥?抓人!」

  把門的人頓時慌了,說:「抓誰?!」

  二怪說:「抓誰?抓申鳳梅!她在我們那兒放過毒,我們要把她揪回去批鬥!」

  把門的紅衛兵一聽,說:「噢,一家人,一家人。革命不分先後,我們也是要批鬥她……」

  二怪說:「我們貧下中農堅決要把她押回去批鬥!肅清她的流毒!你快把人交出來吧。」

  把門的說:「批鬥可以,是不是讓我請示一下?」

  二怪一揮手說:「都是造反派,還請示個屁!押走!」沒等他的話落音,農民們忽的一下全擁進去了……

  進了院,二怪領人把門打開,在一片口號聲中,他把一頂事先準備好的「高帽子」戴在了大梅的頭上,眾人圍著她,一邊走一邊高呼口號:「打倒申鳳梅!打倒大戲霸!

  就這樣,在眾人的簇擁下,大梅糊糊塗塗地被他們押走了……

  幾百人忽拉拉地在大街上走著,他們一邊走一邊呼著口號,一時誰也鬧不清這些農民到底要幹什麼。可是,當他們來到郊外的一個路口上時,二怪一招手,眾人都站住了,此刻,只見有一輛馬車從西邊趕了過來,很快地停在路邊上……到了這時,二怪警覺地四下看了看,說:「快,快!」說著,他把胳膊上的紅衛兵袖章往下一取,隨手裝在了褲子兜裡,而後把那只紙糊的高帽子從大梅頭上取下來,說:「大姐,讓你受苦了!快上車吧、」

  到了此時,大梅這才醒悟過來,她抬起頭來,默默地望著眾人,一句話沒說,淚先下來了……

  二怪急切地說:「大姐,此地不可久留,快上車吧。回去再說……」說著,他招呼人把大梅攙到了馬車上,而後,他跳上馬車,親自揚鞭趕車,在幾百個農民的簇擁下,飛快地往大營村趕去!

  大梅被大營村的農民救出來了。

  其實,這招險棋是老支書一手策劃的。

  她被接到大營村之後,被人悄悄地安排在羊圈後邊的一個小屋裡。這小屋雖然破舊,但屋子裡卻打掃得很乾淨,靠牆的地上已鋪上厚厚的乾草,一盞新買的玻璃燈擦得鋥亮。靠裡邊的地方,還有一張土壘的炕桌。飯早已做好了,是大梅最愛吃的芝麻葉面條,外加一盤炒雞蛋。大梅是含著淚吃下這碗飯的。她覺得一生一世都沒吃過這麼好的飯。

  老支書吸著旱煙在她對面坐著,看她吃完飯,老人吸完了煙,把煙灰磕在地上,而後才說:「梅呀,外頭風聲緊,委屈你了,就暫且在這羊圈裡住一段吧……」

  大梅說:「大伯,要不是你們,也許我就……」

  老支書說:「閨女呀,可不敢瞎想。這人哪,誰沒個三災六難哩?想開些吧。人得往寬處想,你想想,有多少人聽過你的戲呀……」

  大梅長歎一聲,說:「我做夢都沒想到,我成了壞人了……」

  老支書說:「現今,這世事,我也唬不透了。按說,這外頭亂哄哄的,到底是咋回事呢?許是朝裡出了奸臣了?……依我看,怕是朝裡出奸臣了。」

  大梅不語,因為她想不明白……

  老支書說:「你是唱戲的,你會不知道?自古以來:奸臣當道,這忠臣就沒好果子吃。那岳飛,岳王爺,十二道金牌傳他,不活活讓奸臣害死了麼……」

  這時,二怪又端著一碗雞蛋茶走進來,他說:「大姐,鄉親們都要來看你,叫我擋住了,我是怕跑了風……你再喝碗茶吧。」

  老支書卻命令說:「二怪,你立馬給我進城一趟,給你大哥捎個信兒,別讓他急。就說人在我這兒,讓他放心吧。」

  二怪應了一聲,剛要出去,老支書又叫住他說:「你給民兵交待了沒有?你大姐在咱這兒住著,民兵要晝夜巡邏!出了事,我可饒不了你!」

  二怪說:「放心吧。我都交待過了。」

  這天夜裡,草屋前邊的羊圈裡忽然傳出了悠揚的胡琴聲……

  聽到琴聲,大梅從茅屋裡走了出來。月光下,在露天的羊圈裡,是瞎子劉在拉胡琴呢。琴聲像水一樣,如泣如訴,連羊兒都靜靜地臥著,仿佛也在傾聽。

  瞎子劉拉了一會兒,突然停了下來,默默地說:「梅,回來了?」

  大梅哽咽著說:「師傅……」

  瞎子劉伸出兩手:「你過來,叫我摸摸。」

  大梅走到瞎子劉跟前,慢慢地蹲了下來……

  瞎子劉的手在夜空裡摸了一下,先摸住了她的臉,而後,又摸了摸她的兩個肩膀,喃喃說:「讓他們打壞了吧?」

  大梅說:「……不要緊,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瞎子劉兩手停在半空中,沉吟片刻,說:「梅,我問你,你是個啥?」

  大梅說:「戲,我是戲。」

  瞎子劉說:「既然你心裡清亮,我就不多說了。戲麼,就是讓人聽的。人家願聽,咱就唱。有一個人聽,咱就給一個人唱,有兩個人聽,咱就給兩個人唱……人家真不願聽,咱就不唱。你沒聽人說麼,舞臺小世界,世界大舞臺,說白了,也都是戲。」

  大梅望著瞎子劉那像桔井一樣的雙眼,說:「師傅,你的話,我解不透哇!」

  瞎子劉說:「解不透你就別解。這人世上,忠忠奸奸的,都是留給後人唱說的,凡唱出來的,就是文化了……你看那莊稼人,說起來大字不識,可提起嶽飛,可以說盡人皆知,說起秦檜,呸,也是無人不曉啊。啥道理?這都是藝人們一代一代唱出來的……」

  大梅望著師傅,久久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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