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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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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臂戴紅衛兵袖章的崔衛東(買官)大步躥了上來,他走上前來,一句話沒說,竟先是大哭!他一邊哭著一邊控訴道:「……你們,你們壓制了我多少年哪!你們這些『帝王將相』,你們這些『殘渣餘孽』,你們這些『資本主義當權派』,整整壓了我幾十年哪!就是你們,一天到晚讓我給你們跑龍套,打小旗!我,我,我是連一回像樣的角色都沒演過呀!你們就是這樣迫害我,迫害貧下中農的呀!……」說著,他一下子又跳了起來,用袖子一擦,喊道:「今天,我終於翻身了!可到我說話的時候了!打倒大戲霸申鳳梅!打倒走資派朱建成!打倒大右派蘇小藝!……」 他一呼,眾人也跟著呼起口號來…… 突然之間,只見崔衛東忽地躥將起來,揚起手來,一巴掌扇在了大梅的臉上!只聽得「咕咚」一聲,大梅一頭從桌子上栽了下來! 人群立時就亂了!下邊有人小聲嚷嚷道:「怎麼打人呢?怎麼能隨便打人呢?!」 當大梅被人從地上拉起時,只見她滿臉都是血! 縱是這樣,也沒有人同情她,誰也不敢同情她了。她已經是「敵人」了。 很快,大梅等人就被拉上了大街,開始遊街示眾了!第二天中午,在暴烈的陽光下,大梅和一些「走資派」、「右派」被紅衛兵們五花大綁地押在一輛汽車上,頭戴高帽遊街示眾! 這天,大梅已被人強制性地穿上了她唱戲用的「八卦衣」,脖子裡掛著一把掃帚(意為「鵝毛扇」),六月天哪,在暴烈的陽光下,只見她滿臉滿身都是汗水,就那麼極其痛苦地勾著頭在車上站著…… 街頭上,圍觀的群眾小聲議論說:「天哪,大梅?那不是大梅麼?大梅犯啥罪了?」看著申鳳梅受苦,有的老人竟然落淚了…… 汽車上的大喇叭一直哇哇響著,不停地播送震天的口號! 當車在一條條大街上行進時,車上,押解她的人還不時地按著大梅的頭,架著她的胳膊,一次次地逼她說話……大梅無奈,大梅站在那裡,真有點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她兩眼一閉,也只有聽喝了,於是,她就一聲聲地跟著說:「我是大戲霸!我是個罪人!我是個大戲霸!我是個罪人!……」」 這天夜裡,大梅已經不能回家了,她被關在了一個廢棄的廁所裡。頭上是一彎冷月……這時候,她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她的胳膊也被人擰傷了,怎麼也抬不起來了。她獨自一人坐在乾草上,強咬著牙,一點一點地往上抬著……然而,無論怎麼努力,她的胳膊還是抬不起來,最後,大梅徹底絕望了,她四下望去,伸出那只好手摸來摸去,終於,她摸到了一根草繩! 大梅艱難地站起身來,流著淚說:「死吧,讓我死了吧!」 第十三章 那是一個瘋狂的夏天。 遊街的時候,導演蘇小藝是挨駡最多,挨唾沫星子最多的一個!因為他胸前的牌子上寫的是「大流氓大右派蘇小藝」!在民間,作風問題是最讓人看不起的,他這「大流氓」的牌子一掛出來,挨打的機會就比旁人多多了!有些婦女甚至用西瓜皮砸他! 最讓蘇小藝羞愧的是,王玲玲竟然為他也受了牽連。崔衛東竟然把大字報貼在了玲玲宿舍的大門口!那天玲玲起來一看,門上貼著一張大字報,大字報上竟還掛著一雙破鞋…… 就在這天的早上,青年演員王玲玲割腕自殺了! 這一下驚動了全團的人。由於發現得早,玲玲被送進了醫院,最後還是被搶救過來了。可是,從此,玲玲被人送回了家中,再也沒有回來……蘇小藝知道後,兩手揪著自己的頭髮,大哭了一場!他甚至高叫著:「殺了我吧!我不是人!殺了我吧!」 可是,在紅衛兵眼裡,右派導演蘇小藝只是一隻「死老虎」,可「死老虎」也是要打的。於是,他也被關起來了,就關在隔壁的一間四室裡。這間四室是由女廁所改的,比較小,只有二三平方的樣子。蘇小藝被關進來後,開初,他像死人一樣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由於地方太小,他根本就伸不開腿,過了一會兒,當他站起來時,又像狼一樣,在這只有幾平方的國房裡走來走去……他畢竟當過右派,是住過幾年監獄的,心裡並不那麼怵。所以,他對自己說:我要鍛煉。我必須鍛煉。 當他走了幾個來回後,突然聽到了什麼動靜,這時,他靈機一動,兩手抓住窗上鐵欄,竟然背起詩來: 既然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上帝, 噢,父親!都要你的女兒死亡, 既然你用誓言取得了勝利—— 請用刀刺進我祖開的胸膛! 相信吧,我的父親!相信這句話: 你的孩子的血是純淨的, 它和我祈禱的福澤一樣無瑕, 它純淨有如我最後的思緒…… 在國室,大梅本已下定了要死的決心,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可當她抓住那根已綁在窗櫺上的繩子,卻突然聽到了蘇小藝背詩的聲音!一時,她熱淚盈眶!她心裡說,老蘇,這不是老蘇麼?!天啊,真是老蘇! 可是,大梅實在是不想再受這份罪了,她嘴裡仍然說:「死吧,叫我痛痛快快死吧!」 然而,就在這時,黑頭提著一個飯盒走進了關押人的院子…… 只聽一個紅衛兵高聲叫道:「站住,幹啥呢?!」 黑頭悶悶地說:「送飯。」 那紅衛兵看了他一眼,說:「放下吧。」 黑頭探身往裡邊看了看,那人立刻說:「快走,快走!看啥呢?都是壞人!不准看!」 此刻,黑頭突然放開喉嚨,高聲喊道:「大梅,好好活著!我等你出來!」 立時,有七八個紅衛兵吆喝著趕出來,把黑頭推推搡搡地哄走了!黑頭一邊掙著身子,一邊吼道:「推啥推?老子也是貧下中農!」 大梅聽見喊聲了,那是黑頭在叫她,那是她大師哥在叫她,她真想死啊!可是,她遲疑了一下,手裡的繩子卻慢慢地鬆開了…… 大街上,仍然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 街口的大喇叭裡,仍播送著大批判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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