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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有人在一旁大聲地吆喝:「二鬥穀子!二鬥穀子!」

  這些插在頭上的穀草幾乎成了一種象徵,那是她們未來人生走向的一個象徵。誰知道呢?命運的鑼聲已經敲響,何去何從,就看買主了。

  兩個小女孩袖手站在那裡,不時舔一下乾癟的嘴唇。那汪著的是兩雙饑餓的眼睛……

  這時,那小點的二梅說:「姐,我暈。」

  大梅看了看她,說:「閉上眼吧。閉上眼就不暈了。」

  二梅乖乖地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她喃喃地說:「還暈。」

  大梅說:「咽口唾沫。」

  二梅就聽話地、很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接著又說:「我餓。」

  於是,大梅四下瞅了瞅,傷心地說:「哪咋辦呢?」

  在平原上,通向縣城的大路,一般都稱之為「官道」。如今,鄉村官道也不那麼平靜了。由於連年的災荒,盜匪四起,縱是大天白日,行路人也是有所畏懼的。雖然說王集就在眼前,然而,當他們師徒一行人走到官道旁邊的小樹林時,還是不由地加快了步子。

  官道旁邊的小樹林裡,叢立著一片一片的墳墓,一隻烏鴉在叫,聽上去讓人發怵……

  走在最前邊的「一品紅」回頭問道:「黑兒,還有多遠?」

  黑頭說:「三裡吧。」

  然而,就在「一品紅」回過頭時,突然發現前邊的路中央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坐得很大氣,他背對著他們,就那麼隨隨便便地在路中間坐著,緊接著大喝一聲:「——站住!」

  「吱吱嚀嚀……」獨輪車陡然間停住了,一行人全都愣在了那裡。有人小聲說:「財壞!遇上土匪了……」

  只見那人用手「啪啪」地拍了兩下屁股,慢慢地撩起了後衣襟,露出了屁股上裹了紅綢的一把「手槍」,厲聲說:「把貨留下!」

  眾人像傻了一樣,仍怔怔地站在那兒,只有「一品紅」向前邁了一步,柔聲說:「這位大爺……?」

  只見那人仍從容不迫地在地上坐著,粗啞著喉嚨說:「聽說過張黑吞的槍法麼?!」

  慢慢,眾人的臉色都有些灰了,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喃喃道:「聽說過。」

  那人「哼」了一聲,說:「在江湖上,我張黑吞是講規矩的。那就不用我再站起來了吧?」

  站在「一品紅」身後的幾個人小聲說:「是張黑吞。媽呀,遇上張黑吞了。財壞!財壞!」

  這時,「一品紅」又朝前邁了一步,說:「張爺,失敬了。在平原上,大人小孩都知道你的名頭……不過,我們也是落難之人,一路上被劫了三次。這眼看到家門口了,張爺,你若是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來日……」

  只見那人又拍了拍掛在屁股後的紅綢,喝道:「你給我站住!敢往前再走一步,我槍子可沒長眼!」

  「一品紅」立在那兒,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壯了壯膽,又說:「這位爺,不管你是不是張黑吞,我們都認了。不過,你就是殺了我們,也實在是沒有可孝敬你的東西了。你也看見了,這兒只有兩隻箱子,那裡邊裝的是戲裝,是俺的命!」

  那人緩聲說:「嗨,非要讓我站起來?那我就站起來吧。不過,我一旦站起來,你們可就倒下了,再想想。」

  眾人說:「師傅,張黑吞殺人不眨眼,給他吧,給他算了……」

  只聽「一品紅」說:「慢著,你要啥我都可以給。『箱』(指戲衣)不能動。要不然,你殺了我吧。」

  那人仍在地上坐著。只見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戲班子?」

  「一品紅」說:「是。」

  那人有點憂傷地說:「哎,我娘最愛聽戲……不過,今天爺爺走了背字。整整一天沒發市。那就對不住各位了,縱是戲班子我也不能饒。東西給我留下,該走人走人吧!……不過,有一個人我是可以讓的。要是『一品紅』的戲嘛……」

  立時,「一品紅」說:「你回頭看看。」

  那人慌了,說:「你,你就是『一品紅』?騙我的吧?」

  「一品紅」說:「真的假不了,你回頭看看嘛。」

  只見那人遲疑了一下,身子仍沒有動,只說:「唱兩句,我聽聽。」

  此刻,「一品紅」頓了一下,扭過頭,說了聲:「琴。」

  立時,背著胡琴的瞎子劉,忙取下板胡,上好弦,試著拉了兩下……

  那人就說:「聽聲兒像是瞎子劉哇?」

  瞎子劉說:「是我。」

  這時,「一品紅」清了清嗓,唱道:

  柳迎春出門來淚流滿面,

  想起來家中事心如油煎……

  片刻,那人慢慢把脖子扭了過來,只見那人蒼黃瘦削、蓬頭垢面,竟然滿臉都是汗!……

  「一品紅」突然伸手一指,高聲驚叫道:「他不是張黑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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