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上一頁    下一頁


  況且,在三叔把你接出來之後,他明明知道回到鄉村等待你的將是什麼,可他竟然沒有留你住幾天,沒有給予你片刻的安慰。近在咫尺啊!不能說他沒有這樣的想法,而是沒有勇氣。他的確感到屈辱,但他唯一能說出口的理由是怕那個陌生女人看不起他和他的小妹。他甚至不敢告訴她這件醜事。他每日裡在這陌生女人面前塑造自己的形象,以假的高貴來冒充真的卑微,生怕露出半點鄉下人的「怯」。他自己絕不承認這一點,而這一點恰恰是他的致命處。當他高喊自己是「鄉下人」時,內心深處怕的正是這些。他默默地吞噬著小妹的恥辱,在人前卻不敢有半點展露。他對自己說:不讓小妹來,是怕小妹受人歧視,怕小妹不能忍受那陌生的城市嫂嫂的高做目光。以這樣的藉口,讓三叔把為他的前程付出多年辛勞的小妹送回鄉下,他已經沒有了半點做人的勇氣。於是,他自責。為自責而自責。那個陌生女人曾多次追問他:「你怎麼了,不舒服嗎?」他喃喃地說:「沒有。」他不敢抬頭,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只是在夜深人靜時默默地流淚。

  小妹,我後來才知道你回村後在房梁上被吊了一夜!父親的暴怒自不必說,整個家族的人都湧上去打你……血脈的牽連使他們自認為也承擔了恥辱,於是便加倍地在你的肉體上找回來(奴役是人的本性,本性的宣洩是人的最大快樂)。縱然是嫡親父母,也是不願承擔恥辱的,父親打斷了三根皮帶!母親恨得用頭撞你!而被高掛在房梁上的你,默默地承受著一切……

  爹把他多年的壓抑轉嫁到你的身上,把他在村支書、鄉幹部面前的卑微變形地傾泄到你的身上。毒打使他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洩,得到了他意識中從不具備的陽壯的輝煌。同時他也就顯得更加委瑣,更加可憐。他沒有臉了,沒有臉就無法在人前走動。他找到了自己又丟失了自己,那痛苦更甚你十倍!他聲撕力竭地高喊:「你為什麼不死?你咋不去死!」這話是對你吼,也是對他自己吼的。

  你曾經想到過死。死對你來說是很容易的,活下去卻很艱難。你的肉體在房梁上掛了一夜,你的靈魂也在房梁上掛了一夜。當人們拷打你的肉體的時候,你卻在拷問你的靈魂。你重溫了省城車站的孤寂,重溫了那碗熱麵條的滋味,重溫了那個小旅館的夜,重溫了你出賣貞操的全過程……繼而你看到了那被剝光之後的浸染了血污的靈魂。你覺得你已經是個罪人了,再不會有任何人同情你。一碗水潑在地上,已無法挽回。活著是恥辱,背著恥辱活;死了更恥辱,釘在恥辱中死。你的牙咬在你的靈魂上,每一痕都是血,每一痕都是罪……

  你在毒打中展覽了自己的靈魂。那有罪的靈魂像旗幟一樣飄蕩在房梁之上,那是恥辱的旗幟,背叛的旗幟。展覽使你「再生」,展覽宣告了你的徹底「解放」。經過了這一晚的靈魂展覽之後,你跨出了人生最艱難也是最輕鬆的一步,從有罪到無罪的一步。為別人活,你是有罪的。為自己活,你是無罪的。世界觀的轉換使你宣告了你的無罪。從此,任何說教對你都是無用的,你將在罵聲中獨行。

  你「匪」了。四鄉的人都知道你「匪」了。(也許人人都具有「匪」的基因,卻不具備「匪」的勇氣。)既然「匪」了,既然已給家族歷史上抹了很重的一筆,你就要「匪」個樣子給人們看看。

  小妹,你是這樣想的嗎?

  8

  小妹,你知道什麼是代價嗎?

  你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在人生的懸崖上行走,踩著毀滅的邊緣行走,可你知道什麼是代價嗎?

  小妹,我雖然不能阻止你,但是,請聽我說:

  在你哥哥的單位裡,有一位名叫吳方洲的老人。他今年已活了五十九歲十一個月零七天了。他的一生就是「代價」的最好注解。

  吳方洲當年是省直機關有名的「神童」。他十六歲參加工作,曾在中央高級黨校受過訓(還是為數不多的一期學員)。那時,他才華出眾,思路敏捷,是機關裡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寫的論文散見於全國各大報刊;他的每一次發言都得到了暴風雨般掌聲;他的傾慕者可以排成一條長龍般的麗色大隊。應該說,他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那本是一條五彩繽紛的路。據說,他當年的同學如今有部長、省長的,還有當大作家大理論家的。而老吳卻從一九五七年就進了監獄,過了近三十年的勞改犯生活(他是因為一篇文章出事的。他一條道走到黑,固執地堅持了一個現在看來很一般的論點。他曾勇敢地振臂高呼「要為真理而鬥爭!」)。就因為他的固執,他的「才華」從一九五七年就中斷了,此後再沒有「橫溢」過。那時候,他像鱉一樣地蹲在監獄的牢房裡,沒有筆沒有紙沒有書報雜誌,甚至沒有任何一片帶字跡的東西。縱是「神童」,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他說他數過襯衣上的蝨子,一共三百二十八個。一百二十二個母的,二百一十六個公的。曾有過「偶數」與「奇數」的類似「哥德巴赫」式的猜想,可惜沒有寫出關於蝨子生態的論文;他說他在磚縫裡尋找過煙蒂兒,一連找了四個小時,就突如其來地萌生了關於「概率」的奇妙意念,可惜他無法記述;他說他曾在牢房裡聞到過女性的氣味,又像獵犬一樣在牢房裡追尋這氣味,於是尋到了一根頭髮。可他不能準確地測量這根頭髮的「直徑」,也就不能從頭髮「直徑」上研究男女性別的差異。他說他本可以寫出關於從頭髮上破案的水平很高的論著,可惜他徒有思維而沒有著作問世……他曾有過許多極其豐富的奇妙遐想,而這難得的想像力一一都在饑餓困頓中泯滅了。

  他說,三十年來,他曾無數次地跪下來給人磕頭,請求革命的人們寬怒他,郵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可革命的人們不寬恕他。他太傲了,太狂了。他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假如沒有這非人的三十年,他也許會成為大科學家大思想家,也許會當省長部長,這很有可能。

  爾後是平反。老吳回來了,「神童」不見了。平反昭雪後的老吳上了不到兩年班,在這兩年裡「神童」卻成了機關裡人人嘲笑的對象。他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知道,連走路都被警察罰款五角!老吳成了一個廢人。

  現在,拄著拐杖走路的老吳,總是像祥林嫂似的反反復複地絮叨著一句話:

  「那時候我真傻……」

  小妹,這就是代價,執著追求的代價。老吳為此失去了最寶貴的三十年。他得到了真理,卻喪失了時間。

  更為可怕的是,真理是相對的,時間是絕對的。他得到的是局部的相對的發展中的真理,失去的卻是完整的永劫不復的時間。對「神童」來說,時間就是創造,時間就是財富,時間就是走向偉大的橋樑;可對老吳來說,真理卻是極平常的大實話,是三十年後人人都明白都不屑一顧的「破銅爛鐵」,是語言外衣上的幾顆過時了的紐扣。那時的「神童」挺身而出,為真理而呼喚;現在的者吳卻拄著拐杖,搖著蒼蒼白髮,逢人就講:

  「那時候我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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