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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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停留在黑暗中的「馬口鐵症狀」比陽光下的「馬口鐵症狀」更軟弱、更麻木,也更加不可救藥。 小妹,就是現在,當你的哥哥用心靈與你悄悄對話的時候,那對剖解的剖解也仍是停留在思維之中的。他把自己的靈魂高掛在自己的眼前,以遙遠的想像中的你作為傾訴對象。他向你傾訴靈魂的醜惡,在傾訴中一邊肢解靈魂一邊組裝靈魂,結果是沒有拋去任何東西。他僅僅是在假想中的你面前展覽了自己的靈魂。一旦你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是什麼也不會說的。 「有馬口鐵嗎?」這句話已成為當代知識分子的格言,失迷的格言。當孫志銘先生呼喚的時候,當你的哥哥仍在無休無止地對自己做自我剖析的時候,小妹,你沒有問一聲就走出去了。是你勇敢還是你魯莽? 7 小妹,作為哥哥,我至今不能理解的是:你怎麼會為了區區五角錢去賣身? 那是你第三次出逃之後發生的事。你在省城的一家旅館裡被扣住了。車站派出所打電話讓爹去領人,而消息又是通過鄉政府的秘書轉了八個女人的嘴繞了四十五裡路傳回去的。可想而知,在家裡沒得信兒之前,村裡已經沸沸揚揚了。 爹沒有去。一個清白的務農世家是不該出這種事情的。爹為此暴跳如雷,他覺得這是整個家族的恥辱,你把他的臉賣了!他聽到消息後就沒回家,而是躲到最遠的一塊田裡舉著老撅錛了一天地。是娘在哭了一天一夜之後,偷偷地央求本家三叔去把你領回來的。善良的母親沒有給她的兒子捎信兒,雖然她的兒子就在省城工作,她寧肯求人也不讓兒子知道。這顯然是怕影響你哥哥的「前程」。母親到了這種時候還能想那麼多,這是何等博大的虛偽呀! 三叔的拖延使你在派出所裡關了四天,使你足足地品嘗了「鐵窗」的風味。可是,你為什麼要賣身哪?! 據三叔說,那事情原是極簡單的,簡單得讓人無法想像。那晚,你獨自一人在車站上轉悠,來來回回地走了很久之後,突然有一個生意人走到你的眼前問:「……多少錢?」你沒有理他,仍是來回走動。這生意人第二次又嬉皮笑臉地跑到你跟前:「搭夥兒嗎?開個價。」你看了看他,還是沒有吭聲。第三次,當他又湊到跟前問你的時候,你說:「一碗麵條。」這生意人以為你在開玩笑,又問了一句:「到底多少錢?」你還是那句話:「一碗麵條。」於是那生意人半開玩笑半認真他說:「走吧,到飯館去。」你竟然跟他去了。吃了一碗熱麵條後,你什麼也沒說,站起來就跟他走。你在他住的車站附近的小旅館裡坐了半夜,最後,在那個很髒很簡陋的單人房間裡,在昏暗的燈光下,你脫去了衣服…… 一碗麵條,僅僅五角錢的代價呀! 小妹,你多少天沒有吃飯了?一天,兩天,三天?當你孤立無援的時候,當你饑餓難耐的時候,你寧肯出賣貞操也不去找你那近在咫尺的哥哥,這究竟是為什麼? 是的,你不原諒你的哥哥。你曾用心靈呼喚過他,卻沒有得到他的回應,你就以為你哥哥「死」了。可你們畢竟是一母同胞啊! 聽三叔說,這事連派出所的民警都感到驚訝。當那很有錢的生意人掏出五十元錢給你時,你連看都沒看。你什麼也沒要他的,就僅僅是一碗麵條(在鄉村裡,麵條是女人的象徵,你把你自己吃了)。對此你毫無怨言。當民警把那生意人捆起來時,你馬上說:「不怪他,是我願的。」你才十九歲,你勇於承擔責任使派出所的民警沒有過多地為難你。雖然你在人們一次又一次地追問下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可那鮮血證明了你從清白走向墮落是為了一碗麵條。 饑餓是墮落的先決條件,但不是必要條件。必要條件是你靈魂的墮落。你的靈魂在熙熙攘攘的車站上遊蕩的時候,那墮落的邪念就己產生。天晚了,燈光閃爍著迷離,你在人海一樣的車站上看不到一點熟悉的東西,你是孤零零的,你感到了離開鄉土的可怕。可怕使你產生了恐懼,那恐懼緊緊地攥住了你的心,使你油然地浮出了貼近什麼的渴望。饑餓是可以忍受的,精神的孤獨卻無法忍受。你渴望能出現一點什麼,哪怕是被欺淩。於是你便想懲罰自己,墮落是自己對自己的懲罰呀,你一無所有,只有在肉體的懲罰中才能得到精神的拯救。夜已來臨,你在車站上來來回回地走動證明了你心的焦灼。這時,你遇上了這樣一個男人…… 墮落的先導是一碗麵條,自輕自賤的本身說明了你用肉體換取精神的急迫,也說明了你自甘墮落的徹底。你渴望的是精神的痛苦,精神的痛苦也就是精神的充實。你拒絕了肉體交易應付的五十元錢,再次降低了你出賣的規格,以此來保持精神的獨立,保持墮落者的「清高」。這又說明你是很矛盾的,你的出賣是有限度的。你自己玩弄了自己。 可麵條畢竟是先導啊!在你的哥哥坐在有暖氣的房間裡喝牛奶吃夾餡麵包的時候,他的妹妹卻為了一碗麵條走向墮落。他不得不承認,他是有責任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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