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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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小妹,人都有失迷的時候。 你的失迷表現在行動上,渴望也表現在行動上。我不知道這種「盲目」能不能在行動中得到修正,可你還是走出去了。走,也許就是一種修正。 而你哥哥的失迷卻停留在思維之中,停留在想像裡。這是知識分子的通病。你曾經過分地相信了你的哥哥。你覺得有知識的人都應該是聰明的,用「羊血」換來的知識應該是包容一切的,起碼對人生會有更深一層的瞭解。可你錯了,我的小妹,知識是無限的,生活的含量也是無限的,而人擁有的知識卻是有限的。當有限的知識面對現實生活的時候,常常會成為一種鎖鏈,成為一種包袱。從某種意義上說,前人的經驗是後人的鎖鏈,前人的智慧是後人的包袱。藥方大多就無法治病,選擇大多就無法行動。因此,披枷戴鎖的前行比無知更容易受困。無知是一種盲目,盲目行動也許還有撞對的可能,修正的可能。少得可憐的「有知」卻從一開始就被捆住了手腳,那鎖鏈一條一條的,使你無所適從。於是,有知的失迷就顯得更加可悲。 小妹,說這些你很難理解。我不知道說沒說過「馬口鐵」的笑話?「馬口鐵」就是他們的悲哀之處。 在你哥哥的單位裡有一位叫孫志銘的中年人。他是很有學問的,他的學問像他的頭髮一樣茂密。他的見解也是很高深的,高深得就像生活本身。不用說他舌頭上拴了許多新名詞,拋出去就是知識的炸彈:至於他戴的眼鏡,自然是既可以對生活做透視般的顯微又可以進行宏觀的放大照射。只可惜那眼鏡斷了一條腿兒,是用鐵絲擰著的。他上班來老是提著一個破兜,那「破兜」嚴然就是他的學問。他每天提著「學問」來了,又提著「學問」去了,走得很瀟灑。可近些日子他突然變得失常了。上班總是急急忙忙的,高舉著那個破兜逢人就問:「有馬口鐵嗎?」進了辦公室他仍不放下那個破兜,然後徑直舉著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串,推開門還是那句話:「各位,有馬口鐵嗎?」弄得人莫名其妙。後來,有人見他在馬路上也慌慌地攔住人問: 「有馬口鐵嗎?」 開初,大家都以為他做生意呢。看那神神秘秘的樣子,至少掙個十萬八萬也說不定。於是,整個機關大院議論紛紛,到處傳他做生意的事。先是領導找他談話,說機關幹部按規定是不能做生意為,既然做了,看能不能給機關裡提成一部分錢,好給大家辦點福利;跟著稅務局上門了,來向他徵收「個人所得稅」;工商局也來查他的營業執照,說他的「皮包公司」是非法的……結果,查來查去,他什麼生意也沒做。他根本不是個做生意的人。當然是一分錢也沒掙…… 孫志銘的失迷在於金錢的誘惑。他是在社會驟變中失迷的。當金錢大潮席捲全國的時候,作為一個知識的庫存者,他的失迷是體現在思維之中的。思維的紊亂帶來了精神的紊亂,他找不到自己了。那渴望金錢渴望物質生活豐裕的信號久久封存在他腦海裡,可他在驟變中卻脫不去「大褂」,「大褂」在他眼裡是極神聖的,沒有了神聖他就是普通人了。他自然是不願做普通人的。於是那物質的誘惑由量的積累產生了「量」的飛躍,這種飛躍是變形的,荒誕的。是由思維信號到思維信號的轉換,是由思維信號到思維信號的爆炸,是意念上的走火入魔。於是便產生了讓人哭笑不得的「馬口鐵症狀」。 應該說,這是傳統的教育方法結出的果實。程序化的教育制度培育了一大批知識的庫存者。他們對生活的評判是殘酷苛刻的。他們的牢騷把他們自己淹沒了。他們寧肯永遠以精神受難者自居,卻死也不願脫去「長衫」。你的哥哥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 客觀地說,你哥哥和孫志銘沒有什麼差別。他僅僅是沒有喊出「馬口鐵」這句話,可他心裡也在喊著什麼,喊著他不可能辦到也沒有勇氣辦到的一句活。「馬口鐵」只不過是一個代名詞,一個象徵的句式。它透出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渴望,面對誘惑的渴望。正如看到街面上高掛著的花花綠綠的衣裙,就會馬上想到女人乳房的那種渴望。這種「馬口鐵症狀」對他們來說永遠是一種精神的折磨。「有馬口鐵嗎?——這種由社會驟變而產生的呼喚是多麼的微弱和矯情! 小妹,被人們嘲笑的「馬口鐵症狀」畢竟是一種精神渴望的展示,雖然是變形的。可你哥哥連這種「展示」都不曾有過。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眼裡的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默默地流淌。流淚也是一種發洩。他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發洩。那個陌生女人就睡在她身邊,卻一次也沒有發現流著眼淚的他。他不讓她發現。眼睛是心靈的洗潔劑,他清洗他的心靈,偷偷地清洗。然後用一把無形的手術刀切進心的深處,解剖那無法醫治的靈魂。他發現他根本不愛那個陌生的女人,從來也沒有愛過她。這種所謂的「自由戀愛」的結合完全是一種利用,是一種攫取。它是以生存條件、物質享樂為基礎的。人海茫茫,孤舟獨行,他需要的是一個「岸」。於是,生活中的愛就變成了一種「做愛」,變成了只有愛的形式沒有愛的內容的愛。愛成了一個框架,只有框架的愛必然產生背叛。愛的形式越牢固心的距離就越遠。他悄俏地與那「陽光」交流。你心裡早已有了一個關於「陽光」的故事,就不可能有第二個故事。他一邊保持「陽光」,一邊過虛偽的家庭生活。他走不出這框架,卻一次又一次地在意念上偷越「國境」做精神上的放飛。「放飛」使他同時「佔有」兩個女人,物質上的和精神上的。佔有本身是對「陽光」的褻讀。他不願褻瀆「陽光」不願褻瀆那久存心底的美好一片,而實質上更徹底地褻瀆了「陽光」…… 對自己進一步的解剖,使他發現他從沒愛過任何人,他為他可憐的父母做了什麼?他為他出逃的小妹妹做了些什麼?他為那給了他一切的陌生女人做了些什麼?他又為那朝思暮想的「陽光」做了些什麼? 他什麼也沒有做。 他又能做什麼呢? 他的解剖從來都是有始無終的。他在黑夜裡用眼淚情洗自己的心靈,沖刷心靈上的污垢。可到了天亮之後,他會洗去臉上的淚痕,重又戴上「永久牌」的微笑面具。在吃早飯時他會向那個陌生女人微笑,在上班的路上他會向碰到的每一個熟人微笑,在辦公室裡他會向他的上級微笑……於是,這種從黑夜開始到黎明結束,從眼淚開始到微笑結束的解剖則變成了徒然的無效勞動,有限制的無效勞動。沖刷後的污垢重又流回到心靈之中,完成了從肮髒到肮髒的解剖式。他從中得到的僅僅是一個過程,靈魂剖解的過程。 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他渴望得到又害怕喪失。他厭惡自己又同情自己。他為自己設制了一個怪圈,選擇的怪圈。他很清楚每一種選擇都有錯誤,於是也就沒有了選擇。他的優柔寡斷正是他靈魂自私的體現。就連解剖自己的時候,他也是為自己的,為自己靈魂的安寧。他只愛他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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