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上一頁    下一頁


  爹不會打人,也從未體驗過主人的快樂。他自然是很生氣,開始打你的時候手一定是發抖的,抖得很厲害,甚至不知道鞭該抽向哪裡。最初的鞭打他是有所顧忌的,高揚而輕落,很注意不傷你的臉(他一向是很看重臉面的,他把臉當作生命的招牌,有形的無形的都很看重)。可打著打著他就打出勇氣來了。他打出了一個「自己」,打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打出了一個男人必備的狠勁。他在抽打的過程中把常年窩著的心一點一點地伸展,把佝僂著的腰伸展,使整個窩憋的人生窩憋的身心得到了盡情的發洩。那翻飛的鞭影使他眼紅,喚醒了他作為動物人的惡意。於是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准!……這種甩動鞭花的抽打這至使他想到了驅趕牲口的純技巧性的樂趣。他沒有打過牲口。他在趕牲口時,那鞭兒總是揚在半空之中的(牲口是莊稼人的半個家業,他不捨得打),常年揚空鞭的人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每當鞭抽在你臉上的時候,他就得到了「準確」的快樂!每抽上一次,他就快樂一次,那愉悅就像趕車人一鞭抽轉馬頭一樣……

  小妹,爹打的是你嗎?他打的是自己的臉哪!

  爹忘卻卑微是短暫的,圍觀的人群使他重新回到卑微之中,這時候鞭打就成了對他自己的折磨。他的腰又佝僂起來了,身量也顯得越來越小,那久窩的心剛剛伸展卻又重新折疊起來。那趕羊鞭抽在你的身上,卻疼在他的臉上。他不能停下來,也無法停下來,圍觀使懲罰變成了展覽,他展覽的是自己的臉面,貼有恥辱二字的臉面。恥辱既然已盡人皆知,又怎麼能停下來呢?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問你:「還跑不跑了?你說,還跑不跑了?!」

  爹需要一個臺階,讓他從恥辱中走出來的臺階,只要你說一聲,鞭打就會停止。臉面多金貴呀,他不願當眾展覽自己的恥辱。

  可你不說,不給他台呵你讓他繼續鞭打。就在他目光裡閃爍著可憐的懇求的時候,你仍是一聲不吭……

  小妹,你就這樣被綁在苦楝樹上,在趕羊鞭的抽打下默默地淌眼淚。你的淚眼朝前望去,望見了院裡那很矮很矮的豬圈,豬圈裡彌漫著一股臭烘烘腥嘰嘰的氣味。你看見了陽光下的滿地雞屎。看見了院牆外面躲躲閃閃的眾人,看見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臉,看見了橫躺在門外的大石滾……你企圖找一點同情和理解,可你沒有找到。在咬耳朵的、指指點點的或蜷著手用眼斜你的人中間,你看到的是卑微和蔑視,蔑視本身的卑微和卑微本身的蔑視。他們在精神上一無所有,所以也不能給你什麼。是呀,你有你自己的委屈和憤懣,被抓回之後,沒有人間你為什麼要跑。在日子好過之後,你為什麼要跑?在這種時候,假如能有人站出來推心置腹他說上幾句,說出道理來,你也許就不再跑了。可是,沒有人說。在正視了現實之後,你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那茫然的令你厭惡的灰色。而生命的藍色卻在鞭打中飄飛,越過村街越過田野越過流淌的小河,爾後依傍在橋頭的楊樹下……

  小妹,你是在等待你的哥哥嗎?你對他還抱有一線希望。你希望他能回來,回來給你說點什麼。他在大地方呆過,有知識。他的話也許能給你否定自己的力量。在這個春日的呼嚕著鞭影和責駡聲的傍晚,你的心靈孤獨地依傍在小橋頭的大楊樹下,等待著你童年的哥哥,希望他回來領你去捉泥鰍……

  可他還是沒有回來。他為了自己的生存正卑劣地陪著別人笑,依然是笑得很認真很努力。那是個星期天,具體的事情已不必再說。他是在別人家坐著的,顯然是為求得一點什麼。可冥冥之中,他分明接收了來自鄉村的信號,那感應十分之強烈。在那一刹那間,他有過片刻的焦的。他腦海裡飛快地滑過一絲不祥的念頭:家裡是不是出事了?

  他知道這感應是準確的,他有過這方面的體驗。可焦的過後,他仍舊安然地坐在椅子上,進行著「笑」的完成式。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不會吧?不會。他用否定壓迫那焦的,摒棄了你的呼喚信號。當他回到家中的時候,這感應信號的餘波仍在他腦海裡盤旋,久久不能消失。這來自鄉村來自血脈的磁場一再地向他發出「密碼電報」,可他依舊沒有行動。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然後點上一支煙,在房間裡踱步……

  他的天良還沒有完全泯滅,他在等待。他覺得如果家裡出了什麼事,會有人來報信的。他用等待維繫著自己的虛偽,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天良還沒有完全泯滅。

  臨睡前,他忍不住給那陌生女人講了他的感應。那陌生女人直率他說他是「神經病」,他就舒舒服服地躺在席夢思床上,心靜了。

  小妹,你失望了。

  經過了這麼一個春日的血淋淋的傍晚,你的徒然的等待第二次給予了你背叛的勇氣。皮肉的痛苦使你夜不能寐,精神的再次失落又使你煩躁不安。黑暗中,你的眼睛裡燃燒著盲目的仇恨之火。你不知道應該恨什麼,可是你恨。這仇恨遍佈你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從帶血的鞭痕中四溢。你早在童年裡就放出了一隻嚮往的「蝴蝶」,那是你的秘密,是別人無法知曉的。但我可以說,那「蝴蝶」是純潔的,美好的。現在你給這「蝴蝶」換上了仇恨的翅膀,惡的翅膀,你渴望著再次飛翔。

  你已沒什麼顧忌了,也不再留戀。血的印痕強烈地打入了你的記憶,以致於你沒有眼淚,沒有了痛苦的感覺。趕羊鞭驅走了久存心底的善良,驅走了你的淳樸的鄉情,也驅走了你的依附心理。

  春日裡捉不到泥鰍,可你渴望你童年的哥哥回來領你去捉泥鰍。你有過了第一次等待,又有了第二次等待,你在等待中完成了惡的鍛造。

  你是從後窗跳出去的。你等不到黎明了。是黑暗掩護了你,是黑暗悄悄地為你送行。在黑暗中你睜大雙眼,步子放輕,極快地在鄉間土路上行進……

  你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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