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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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打個電話問問?」她偎在他的身邊,很「認真」地表示了高貴者的關切。 那陌生女人的冷漠是天然的,她甚至不知道鄉村裡沒有電話。她看信的時候還不自覺地撇了一下嘴,那也是天然的。對她來說,死並不是一種解脫,而是荒誕。優越的人不會想到死,假如想到了,那也是優越太久的「做作」。也許,她把你的來信看成了做作。這是一種沒有生命體驗的極淺薄的直率。她討人喜歡的是這種天然的直率,讓人恨的也是這種天然的直率。她不明白你哥哥為什麼會生在草木灰上,更不明白你哥哥為什麼直到二十二歲才在縣城裡的很髒很臭的澡塘裡第一次洗熱水澡,這些對她來說都像是「天方夜譚」式的滑稽。她與你哥哥結合的最大理由是「不明白」,她說愛就是「不明白」。對她來說,圈子裡的貴人她太熟悉了,而你哥哥卻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她很直率他說:愛就是探索。愛就是奴役和改造。她毫不隱諱地表示了她對苦難世界的新鮮感,愛在她是一種偷食者的「玩味」和「品嘗」,正像吃慣了肉類的人見了紅薯面窩窩一樣。自視高貴的人才有直率的權力,卑微的鄉下人是沒有這種權利的。鄉下人只有虛偽的權利。在「直率」面前「虛偽」永遠吃敗仗,因直率」佔有心理上的優勢。 小妹,在「回不回」的問題上,那個陌生女人並不起主要作用,你的哥哥還不會被一句話拴住。可他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債務啊!一生一世都還不清的感情債務。他來到人世上,欠了父母多少?在上大學的時候,欠了你多少?混進省城,佔據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方格」,欠了那陌生女人和她的親屬多少?在機關裡工作,在人世上行走,欠同事們、朋友們的又是多少呢?……數不清的債務,讓他拿什麼去還呢,無法償還哪,無法償還!假如他是百萬富翁,他可以用金錢去贖這些人情債,可他去哪里弄那麼多錢呢?縱是有錢,這種情義上的債務又怎能用金錢去贖呢,贖得了嗎?恩重如山,他是這樣微小,實在是難以承受…… 你的哥哥有一千條回去的理由,也有一千條不能回去的理由。當理由與理由作戰的時候,他成了一個陰險的旁觀者。每當一個理由打敗另一個理由的時候,他便給另一個理由補充「彈藥」,讓雙方達到力量的均衡,再次投入戰鬥。他把兩個「我」的較量變成了身不由己的「玩味」,像操縱木偶戲一樣的「玩味」。這種「玩味」滲透著被城市同化後的冷漠,滲透著與那陌生女人交媾後產生的心理裂這時候感情已經不存在了,「符號」起著極重要的作用。「符號」把理由納入序的行列,進入「一二三四……」的軌道,然後分析整理。這種精神分裂式的「歸納」是很疲憊的,疲憊到麻木的時候,就忘記了「回不回」的決定。結果是吸了十二支煙之後,他仍在椅子上坐著…… 也許,是那鋼筋水泥的冰冷磨去了他淳樸的鄉情,凍結了來自同一血脈的熱血。城市的樓房把他懸在了半空之中,讓他脫離了養育他的大地。而每日裡撐著笑臉的行走,又使他的心理感應鈍到了極致。在籠子一樣的樓房裡,他每時每刻都期望著逃離、回歸,期望著暴炸。但他從未爆炸過,他是一顆不會爆炸的「臭彈」! 他剩下的只有懺悔,為懺悔而懺悔,連懺悔也成了他尋求慰藉的方式。一個不能拯救自己的人,又怎能去拯救別人呢?他是有罪的。他徒有罪的虛名,卻沒有惡的果實,因為你沒有死。他曾經十分急切十分殘酷地等待著你的噩耗,等待著報喪的訊息。他甚至看到了在鄉村裡飄蕩的「引魂幡」,看到了撤在鄉間土路上的「冥錢」,聽到了送葬嗩呐的熱烈吹奏。他看見他站在送葬隊伍的最前列,手執「哀杖」為他的小妹為他自己哭泣……那時候,他就成了一個罪人。他只有成為罪人的時候才能解脫。他渴望成為罪人,他不惜用妹妹的死來證明他是罪人,他是多麼卑鄙呀! 可是,你走了。你用你的勇敢再次證明了他的軟弱。 小妹,呸他吧。他希望你能面對面地一連呸他十二口唾沫!他回不去了。他雖然可以重新行走在鄉村的土路上,可他的心已在那鋼筋水泥鑄就的籠子一般的方格裡冰封。 5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被抓之後,爹用趕羊鞭抽了你。 那是個徜徉著和暖春風的春日,爹在親戚的幫助下把你捆在院裡的苦楝樹上,用趕羊鞭狠狠地抽你。 爹說:「只要不給皮肉做主,你就跑吧!」 娘說:「朝死處打,看她還跑不跑了們」 你的「皮肉」在帶哨兒的鞭影下出現了一道道環狀的飾物,那飾物歡快地在你的「皮肉」上跳動、隆起,一條條一痕痕逐漸形成了一副維護精神的甲胄。你默默地哭了,淚水點點灑在地上,種在心裡的卻是叛逆。趕羊鞭的抽打,使你在姑娘特有的羞辱、難堪中得到了解放。你原本是低著頭的,是羞於見人的,是那舞動的呼嘯著的鞭影使你慢慢地抬起了頭。這時候你才第一次正視了自己。你看到了自己那躁動不安的靈魂,聽到了皮鞭下來自靈魂的歡呼。一刹那間,你的羞恥感蕩然無存。你不怕了,再也不怕了。剩下的只是純肉體的懲罰。沒有羞恥感是對懲罰的蔑視,是對懲罰本身的懲罰。發狠的鞭打使你的叛逆抗體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當憨罰還沒家的時候,你就知道,你還會跑的。 爹很多年沒打過人了。正是你的出逃給爹帶來了宣洩的機會,帶來了他一生都不具備的主人意識。許多年來,爹總是圪蹴在歪脖榆樹下捧著一隻大碗過日月,他的身子窩著,心也窩著,一年一年地窩著,一直沒有伸展的機會。除了苦作,他還有什麼呢?他不會喝酒,也沒有作惡的勇氣,於是就沒有宣洩的機會,可人需要宣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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