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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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小妹,人海茫茫,你的哥哥在茫茫人海裡撐著一張薄臉皮行走,那自然也是很累的。他並不想以此來求得你的寬恕。他只是想告訴你,他也是不容易的。 他上了十四年學,才終於在省城無數個鋼筋水泥鑄就的一層層「方格」裡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屬自己的「方格」。有了一個來自城市的女人(這女人是他大學裡的同學)。在這裡,他但白地告訴你,當你在寒冷中趕著「學費」奔向坡地的時候,他卻用那「羊血」換取一張張八分的郵票,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很遠的大街上去寄信。他為她寫了很多愛情詩,很多傾慕的廢話,卻毫不吝惜地以「羊血」作為運載工具,他為她耗費了大量的「羊血」。小妹,在你的面前,他是無法掩飾的。當他坐在溫暖的房子裡喝著茶吸著煙凝視著窗外的白雪審視自己靈魂的時候,他得說,在這件事情上他是很「具實」很「功利」的。耗費的「羊血」為他換取了精神上物質上的依託。他對城市對人海的恐懼使他不得不為自己尋找一塊「雌性跳板」。男人一旦失去了勇氣,一旦感到他在這個世界上無能為力,他就會變得非常「功利」。在城市,他看不到活人,他看到的是一個個冰冷的帶著面具的「符號」,他害怕這些「符號」,就拼命地抓住那塊「跳板」,他是依附在「跳板」上找到「方格」的。為了得到「方格」,他以「羊血」為代價與那陌生女人玩起了愛的「遊戲」。雙方都在欺騙自己,於是都做得很認真。六百七十一封信的交換為他向城市「投誠」畫了一個生動的句號。臨決定的那天晚上,他在她的窗外踱了整整一夜,高舉著靈魂的「白旗」…… 應該說他是愛過這女人的,這女人也狂熱地愛過他。但一方是賺取,一方是恩賜,這種愛的「交易」本身就是不平等的。況且,一旦落入這鋼筋水泥鑄就的「方格」之中,落入這愛的牢籠,面對四堵冰冷的白牆,他還能有自己嗎?他也成了一個冷冰冰的帶有面具的「符號」,成了一個躲在「方格」裡偽裝後才出門的「符號」。那少年時期的「幻影」,那「陽光的故事」,只能密封在心的深處,連偷看一下也是不敢的。 你應該相信,這女人對他很好,在生活上從沒虧待過他。她以高貴家族那優厚的物質條件像餵養小白鼠似的供給他營養豐富的高蛋白,給他十分像樣的高檔衣服穿,時時提醒他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因為他是農民的兒子,是在牛屎馬糞中熏大的)。施與是高貴的,她時時地保持著高貴;被施與是卑下的,而他又怎樣不卑下呢?在城市生存必得有一張「網」,他沒有自己的「網」,也只好依附在人家的「網」上。對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家庭,他欠下了說不清還不完的感情債務,使他一天天負債累累。於是他便很想逃離,逃離這擠在窄小方格裡的溫柔之鄉。這種逃離僅僅是從一個溫柔之鄉到另一個溫柔之鄉的過渡,並非質的叛逆。城市把他軟化了,他沒有勇氣再次經受苦難。然而,所謂的「逃離」也只能是意念性的,念頭的產生到念頭的扼殺使他得到了在痛苦中自責的「歡愉。」懺悔是心理天平上的添加劑,他靠懺悔來維持心理平衡。你的哥哥能留在省城做事得力于這女人,他能找到一個屬自己的方格也得力于這女人,就連他能撐起破旗樣的一張臉挺身行走在一座座鋼筋水泥鑄就的大樓裡也完全得力于這個女人。他一無所有,獲得了這麼多,也就很難丟棄它。人們對苦難是很容易背叛的,對舒適平庸卻無法背叛。他能看清這一切,卻無法改變這一切。 (在你哥哥工作的機關裡曾流傳過一則關於「馬口鐵,的笑話,一則屬知識分子的只有思維沒有行動的笑話。中國有很多知識分子都在這個笑話的旋渦裡徘徊,你的哥哥也不例外。) 那個陌生的城市女人曾用極其蔑視的口吻嘲笑過你的哥哥,嘲笑他的「永久牌」笑臉。可她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就是鄉下人的「武器」呀!對付恐懼的「武器」。以「笑」來保護自己,這是農民的戰鬥方式。那韜略自然是卑微的、防範的,它可以沒有力量,也可以擁有強大的力量。「笑」是作為一種商品出售的,它的表面是真誠,底板卻是虛偽;它從形式上是卑下的,內容卻是高做的。你哥哥是農民的兒子,在這方面,他更貼近土地,貼近父母。走出來的時候他雖得於「羊血」的滋補,但從鄉下茅屋裡開始的人生的路,本就是帶著「笑」的。為辦一個戶口,他從村支書開始,到鄉政府秘書、鄉糧管所所長、縣公安局秘書、縣糧局管理員……一路扛著「笑」的招牌走來,他已經「笑」習慣了。「笑」成了純面部肌肉的顫動,成了沒有內容的保護方式。微笑加上沉默是農民的質。正是這量的積累加速了質的飛躍,使你的哥哥進一步完全了他的虛偽。 小妹,收到你的來信,那個對你來說永遠陌生的女人讀了信之後說:「你決定吧,後天是媽媽的生日。」話語是平靜的,溫和的,那雙望著你的眼睛也是十二分體貼的。可你知道「媽媽的生日」意味著什麼嗎?鄉下的終日操勞的母親沒有過過生日,沒有見過奶油蛋糕和生日蠟燭,也沒有隆重的祝賀。生日對鄉下母親來說,僅僅是苦難的開始。可城裡的曾經有過權力和威望的陌生女人的媽媽卻極看重她的生日。在數天前,一切都準備好了。作為一個寄人籬下的女婿,作為一個在感情上負債累累的女婿,他又能說什麼呢? 他沉默。他一連把信看了七遍,然後腦海裡是一片空白…… 那個陌生女人在他身邊扭來扭去,把那嬌好的身段像賣「肉」一樣地出售給他。爾後說:「你覺得很嚴重嗎?」 他依舊沉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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