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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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你知道天地的寬廣,可你知道生存範圍的狹小嗎,你知道路的漫長,可你知道人的擁擠嗎,你自小就很聰明,你有足夠的理由嘲弄你那大學畢業後工作多年的哥哥,你甚至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可你知道天網恢恢嗎? 小妹,我不敢說你是墮落。墮落也是需要勇氣的,墮落是對現有生活秩序的一種反叛。你的不墮落的哥哥既然生活得這樣平庸,也就沒有任何理由去指責他的毅然決然地奔向恥辱的妹妹。我甚至不敢說你是無知的。雖然人海茫茫,在人生的路上還有一個接一個的苦難等待著你,很難說清你的結局。當你的「有知」而無任何行動的哥哥坐在舒適的「牢籠」裡一支接一支抽煙的時候,也就失去了在他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背叛的小妹面前誇耀知識的勇氣。跳進「火炕」的人與旁觀者的心理永遠不會一致。品評別人是容易的,這使品評者不自覺地佔有了心理上的優勢。你的哥哥是坐在溫暖的房子裡喝著毛尖茶吸著煙凝視著窗外的白雪與他的小妹說悄悄話的(他不敢讓那位你該稱作嫂嫂的陌生女人聽見)。他思念他的小妹,卻不知他的小妹現在何處。他知道,這種「對話」是很做作的。 爹娘曾罵我對你不夠嚴厲,眼看著你跳進「火坑」而不顧。而你,我的小妹,對哥哥顯然也是不滿意的。七次出逃,你一次也沒來找過我,這說明你至今看不起你的哥哥。 在有了那麼一次軟弱之後,你再也看不起你的哥哥了。你覺得他活得沒有骨氣。你不願給他帶來麻煩。你可憐他。 「哥,是她嗎?」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還能認出她?」 「……嗯」 「你去見見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麼多年了,你就不能見見她嗎?!」 「不好。」 「見見有啥呢?見見吧。」 「不好。」 「哥,你是人嗎?!」 …… 雪無聲地下著,窗外的世界一定是很冷的。小妹,你在哪裡呀? 2 小妹,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夜,星兒在天空碎閃,月兒搖著一彎小小的船。院中的苦楝樹開花了,一樹紫紫、白白、淡淡的小花。樹下偎著一個九歲的小妞姐,去撿那散落在地上的小小花瓣兒。燦燦月光水一樣地瀉在地上,碎了撿花的小手,碎了那亮著紫邊的小花兒,碎了那夢一般的夜。那寧靜那恬然那專注是極動人的。小妞妞癡迷花的清香,苦苦澀澀的香。她靜靜地立在材下,亮著一雙藏有無數甜美小想頭的眼睛,微微地撇著小嘴,在那窄小而純靜的心靈裡放出了人生的第一隻「蝴蝶」…… 那會兒,一定是我的腳步聲驚擾了你,於是便有甜甜的一笑: 「哥,送你一朵苦楝花。」 小妹,那時的你是多麼單純多麼可愛呀。小小的年齡,純潔而狹小的心靈,倚在月光下放出的「蝴蝶」一定是極美好的。那是未知的美好,嚮往的美好。我的九歲的小妹,對於人生,你都企盼些什麼呢? 那晚,你在院裡扭來扭去,一定是想給哥哥說一點什麼的,可你沒有機會。哥哥要走了,哥哥心不在焉,哥哥被省城大學的通知「燒」得不認識自己了。能考上大學,這對鄉村來說是唯一能光耀門庭的事情。鄉鄰們都說老祖墳裡冒煙了,於是爭著來看這棵從老祖墳裡長出的「蒿子」。他沒有機會和你說話。 在你的哥哥臨離開鄉村的最後一夜,你送了他這麼一朵「花」。那時他不知道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收下了這朵「花」,沒有破譯。此後,他忘記了他的小妹,也就失去了再次破譯的機會。他知道這花是苦的澀的,但他不知道這就是他人生命運的注解。 他從一覽無餘的鄉村走入城市,有著很寬的馬路很高的大樓的城市,海一樣深邃的城市。他帶著兩腿泥跌進了城市的旋渦,在花花綠綠的櫥窗前失迷了。於是他被「囚」進了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方格」,有一個屬城市的陌生女人管著他。那女人是城市的守護者,是城市的「警察」,秩序和正常是她手中的鞭子。她常常問他:「洗淨了嗎?」他說:「洗淨了。」那女人有一隻很靈的鼻子:「怎麼還有股味呢?」他說:「我再洗洗。」他在佈滿蔑視的「方格」裡一次又一次地清洗自己。他知道他洗不淨,這氣味來自養育他的鄉村和田野,已深深地浸入血液之中,他怎麼能洗去呢?在這樣的方格裡,他對那八十元一瓶的香水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懼,這恐懼依然是來自血脈來自田野的。每當他被裹在「香水」裡的時候,他就想粉碎這恐懼,然而他還是被那濃烈的「香水」粉碎了,剩下的仍舊是恐懼。城市女人是城市的當然管理者,每一個從鄉下走入城市的男人都必須服從城市女人的管理,服從意味著清洗,清洗意味著失去,徹底的清洗意味著徹底的失去。他出了門便消失在人流中,回到家便化進了「方格」裡,他沒有了自己,更沒有屬自己的一點點東西。只有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味是屬他的,且正在被清洗。他很想走出「方格」又極害怕失去「方格」,在城市,這是他唯一的藏身之所。 有一天,那陌生女人突然問他: 「你怎麼了?」 「怎麼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一點也不明白。 陌生女人那很好看的鵝蛋臉上露出了驚雀般的神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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