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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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什麼?」 「沒笑什麼。」 「沒笑什麼,你笑什麼?」她問得很怪。他鄭重他說:「我沒笑。」 陌生女人跳起來了。她說,怎麼沒笑?你出門就笑。是那種巴結、諂媚的笑。一邊笑還一邊給人點頭。從機關大院門口一直到走辦公室,你總共點了一百八十七次頭,見人不見人你都點頭,你竟然不對著一棵樹點頭!你不覺得累嗎?! 接著,她又說:「即使再下賤,也不能去巴結一個孩子,你給那三歲的孩子笑什麼?! 他很茫然。他不知道他笑了沒有。他為什麼要笑?假如笑了,那仍然恐懼所至,那來自鄉村來自血脈的恐懼。在那陌生女人面對每刻都感到了鄉下人的卑微。他無法逃脫這種卑微。 小妹,這就是你的哥哥。你曾為他付出辛勞有過期望的哥哥。 他離家之後,你就被迫停學了。我的很小的小妹,為了供養你上大學的哥哥,你含著眼淚離開了學校,接過了本該由哥哥承擔的沉重田間勞作,接過了那本該由哥哥使喚的趕羊鞭。按說你是不該做出這種犧牲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讓你做出犧牲,可你還是做了。 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趕著兩隻小羊羔到坡上去放。那羊羔就是哥哥的「學費」。在灰濛濛的晨曦中,你孤零零一個人趕著「學費」在坡上走,步量那無盡的黃土地。夕陽西下,你又搖搖地背著一個極大的草捆回家,一個極小的人兒,撐著天大的日月,你是很乏累的。可一年又一年,你重複地走著同樣的路。你把羊從兩隻喂到六隻,又喂到八隻。你把它們從小喂到大,從生養到死,你目睹了羊的生與死的全過程,你目睹了羊做為物質轉換為貨幣的全過程。讓一個喂羊的小姑娘去拽著羊腿幫爹宰羊是很殘酷的,可為了哥哥,你不得不這樣做。在羊的「咩咩」叫聲中,你眼睜睜地看著爹把尖刀捅進羊的肚子,看那箭一樣飛濺的熱血。那羊是你喂大的,你抱過它,親過它,給它說過很多的悄悄話。可你又眼看著它倒在你的腳前,活睜著一雙善良的任人宰割的眼睛,好像在問你:活是為了什麼?羊作為「學費」的信號強烈地打入了你的記憶。你無話可說,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爾後又默默地跟爹到集上去賣羊肉……假如把你的生活再延長一點,作為家中唯一的識字人,你從喂羊到轉換成錢然後再作為學費寄出,你一定與離家有七裡遠的鄉村郵局有了某種聯繫。在郵局裡,你漸漸明白外面還有一個極大的世界,你知道書信作為傳遞工具可以飛向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這時候,在你的朦朦朧朧的記憶裡,一定是留下了什麼…… 夏天是忙碌的。那時你的小胳膊還很嫩,人還沒有長成,腰自然也不是彈簧做的。可家裡沒有人手,你不得不像大人一樣去田裡幹極笨重的活計。在你一次又一次彎腰割麥的時候,在你蹲在濕熱的玉米田裡薄草的時候,在你拽著很沉重的糞車吃力地奔向田野的時候,小妹你都想了些什麼? 冬日很冷,在帶「哨兒」的北風中你們是起得很早,喂羊、喂豬、喂雞,然後是擔水、做飯,畜生一鍋人一鍋。這仍舊是重複的,無休無止的重複。那一雙終日在冷水裡浸泡的小手早已裂得不像樣子,血口一道一道的,不比枯樹枝更好看。或許在年關的時候,你還得挑上一擔紅薯到四十裡外的鎮上去賣,那沉重全憑一口氣頂著,一步一步地挨,你有「學費」的信號。小妹,孤零零地蹲在風雪交加的鎮上賣紅薯,你哭過嗎? 小妹,多年來,你的上完大學又留在省城工作的哥哥沒有給你寫過一個字。夏天很熱,冬天又很冷,他沒有問一問他的小妹抗得住蚊蟲的叮咬嗎?手裂了嗎?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收到了從鄉村郵局寄來的錢。那錢是一分一分攢起來的,有時多一些,有時少一些。多的時候一百,少的時候只有三塊。他應該從錢上聞到羊屎雞糞豬尿的氣味,他應該知道那是羊的血肉或是一擔紅薯的價值。他的心為此顫慄過,也僅僅是顫慄,他做了什麼? 沒有。 小妹,你的背叛意識的積累是從這裡開始的嗎?你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從沒報怨過什麼。可是,就在你哥哥帶著那個陌生的城市女人回鄉的那天夜裡,母親明確地告訴你,讓你按鄉俗為那稱做「花嫂嫂」的女人端洗臉水,並按鄉俗替那女人準備了包有五元錢的「紅封包」(這「紅封包」是要新娘子交給為她端洗臉水的小姑子的)。可你端了洗臉水卻拒絕接受那「紅封包」。拒絕意味著割斷,你要割斷什麼呢? 小妹,當哥哥思念你的時候,也就是他良心懺悔的時候。他想獲得心理上的平衡,得到的卻是永遠的不平衡。在你九歲那年,你說:「哥,送你一朵苦楝花。」這充滿稚氣的信號在他的腦海裡存放很久,他一直被這種神秘的信號纏繞著,他認為這充滿稚氣的語言是來自天庭的,是先驗的預言的注腳,他無法破譯。 於是,他渴望你再來一聲「哥」的呼喚,這呼喚能拯救他的靈魂。再來一聲吧?! 然而,苦楝樹沒有了,小妞妞不見了。那九歲的小妞妞。 3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之前,你曾給你的哥哥寫過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你說: 「哥,我不想活了。」 那是個灰色的冬天,在灰色的冬天裡我的小妹產生了駭人的念頭,她給她的嫡親哥哥寫了一封信,她說她不想活了。 小妹,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自心靈的呼救信號。在你走向鄉村郵局的路上,你一定是把一切都想好了。你的無畏在很小時就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記得那年你與人爭吵,一氣之下竟抓住菜刀剁下了一節手指!然後你把那斷了的手指棄在案板上,徑直拉人上街評理。當那斷了的手指還在案板上脈跳時,你棄之不顧,當街與人言理,那血淋淋的任性與決絕曾使全村人震驚!你的任性是很有名的,你能舍去手指就能舍去任何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你舍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平庸;你舍去的不是肉體,而是精神的贅。你甚至不為言理,而是在痛苦中尋找精神的歡愉。這種血脈的超常延續當是冥冥之中的三姑奶給予的。所以,當你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時,你就有了很矛盾的「歡樂」。那是精神瀕臨崩潰之前作最後掙扎時才有的「歡樂」。很殘酷的「歡樂」。你把這種「歡樂」的體驗用信的形式寄給了你的哥哥,向他拋出了信任的長索,呼喚他能回來看看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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