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送你一朵苦楝花 >  上一頁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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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妹,家裡來信說,你又跑了。

  這已是第七次出逃。天一日日冷了,路又是那樣的漫長,你究竟要往哪裡去呢?

  在村裡,可憐的父母已為你丟盡了臉。鄉下人,臉面是很金貴的,沒有錢可以,沒有了做人的臉面,叫他們怎麼活哪?爹那佝僂偽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的脊樑骨被他的親生女兒折斷了,他在村人面前再也做不起人了。你不會知道,當人們在村街裡撇著嘴說「老六家的閨女『匪』了」的時候,老人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

  你是晚上逃走的。臨走前你當著六奶奶的面,當著兩位老人的面脫去了貼身穿了十八年的「紅兜肚兒。」那「紅兜肚兒」是六奶奶在你三歲時親手給你縫織的(按鄉俗,這「紅兜肚兒」只有出嫁那天才能脫去。脫去後,你就不是楊家的人了)。你脫去了「紅兜肚兒」就脫去了家鄉對你的唯一的束縛。你把那舊了的「紅兜肚兒」扔在堂屋的地上,粉碎了老人那最後的希望。你去了,你沒有帶走家鄉的一絲線,你決絕地很殘忍地切斷了這最後的聯繫。可是,我的小妹,你生在這塊土地上,又怎能逃脫這塊土地呢?

  小妹,在咱們家族的歷史上,也曾有過隔代叛逆的記錄。上溯到爺爺這一代,三姑奶就是跟人私奔而逃的。據說,三姑奶年輕時長得很漂亮,也很聰明,是家族歷史上最秀氣的一個女人。她是跟一個唱梆子戲的男人私奔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悄悄跟那男人跑了。七天之後,又被家人捉了回來。於是雙雙背著大碾盤沉進了南北潭。死的時候,三姑奶並不後悔,只說:「讓我們死在一塊吧。」可兩人卻沒能死在一塊。祖爺爺下令把他倆一個沉在潭南,一個沉在潭北,那結局是很慘烈的。聽經歷過那場面的老人說,三姑奶背著沉重的大碾盤在水面上折騰了很長時間,她的手像旗幟一樣在水面上懸著,幾經掙扎,企圖抓到她愛的那個男人的手,可她沒有抓到……

  小妹,在這裡,我沒有恫嚇你的意思,也不想過多地責怪你。可我不能不說,你是幸運的,你趕上了好時候。在你一次又一次出逃之後,雖然心靈上烙下了很重的鞭影兒,雖然身上仍殘留著捆綁吊打的印痕,我還要說,相比之下,時光對你是厚愛的。

  我說不清這種隔代叛逆的必然根源是什麼。也許剛強會導致軟弱,軟弱卻又孕育了剛強?也許那久遠的血脈在極緩慢極遲滯的流動中會突然蹦出一個活躍的血分子來?可是,在這塊土地上,本該是什麼種子結什麼果的。爹的萎縮加上娘的懦弱,怎麼就孕育出你這麼一個不安分的女兒呢?

  三姑奶是為愛情而殉難,應該說她死的很值。她在奔向幸福的過程中受折磨而死,她也就是幸福的。她有過瞬間的輝煌,有過愛的嘗試,有過面對藍天白雲的最後一笑。她站在南北潭的邊兒上,望著綠得發黑的潭水,很勇敢很愜意他說:「讓我們死在一塊吧。」

  那麼,小妹,我要問:你是為了什麼?

  你是在家裡蓋起了四間瓦房,有了足夠吃的糧食之後出逃的;你是在數次出逃之後,終於掙脫了捆在身上的繩索,獲得了鄉村對你的最大寬容和自由之後又一次出逃的。你走得那樣匆忙,縱是逃脫牢獄的人也不會比你更急切。在暗夜裡,你把養育你長大成人的村莊扔在身後,甚至不屑再回頭看一看。你急急地跨過溝坎,越過小橋,然後像盲點一樣消失在更為廣闊的天宇。每逢這種時候,你的膽量是驚人的,勇氣也是驚人的,一個孤女子在黑暗中行走,你在燈光在哪裡?

  從理念上說(原諒你的哥哥,他讀了許多年書,理念自然就多一些),每一個企圖逃脫苦難的人得到的必然是更加深重的苦難。小妹,我知道你是在苦難中長大的,你不在乎苦難,你的勇敢就表現在能夠承受苦難。你逃脫苦難是為了尋找苦難,這就更使你的哥哥惶惑。

  假如是為了愛情,在你背棄了六奶奶的苦心,背棄了父母的安排之後,你已有了充分的選擇餘地;假如想獨立生活,你也已得到了父母的最大限度的允諾。可是,你又跑了。

  你走了,你留給家鄉的是訴說不盡的恥辱;你留給父母的是洗刷下清的恥辱;你讓那個愛過你的男人掛在恥辱的苦楝樹上(那樹砍了,恥辱卻永遠掛著);在鄉鄰們盡情嘲笑你議論你的同時,也替你分擔了恥辱;而恥辱本身卻沒有了恥辱。你把恥辱卸在這塊土地上,乾乾淨淨地走了。

  對你的出走,老人是困惑的。

  娘一次又一次地流著淚說:「吃上白饃了,還不夠嗎?」

  爹跺著腳說:「啥都有呀!啥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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