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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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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著說著:「醉個屌毛灰!老子清楚著哩。」 村街裡一群娃子在他身後跟著看熱鬧,他猛地就轉過身來,紅著眼說:「跟啥跟?」娃子們「哄」一下嚇得四下跑。他卻呵呵一笑說:「尿、尿哩。」於是又捧著「陽物」一路撒起來。他的尿水很旺,洋洋灑灑地從村東尿到村西,爾後又原路灑回來。細長的連綿不斷的尿線在他眼前沖出了一條五彩繽紛的路,他三十年來緊鎖在內心深處的本能一下子全釋放出來了,一個赤裸裸的靈魂還原了。人們所看到的已經不是那個沉穩老辣含而不露的村長了,而是一個還原了本來面目的屬高級動物的人。他那隨著尿線灑出去的目光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欲望,那欲望是強烈的、熱辣辣的。女人看到這樣的目光會臉紅,男人看到這樣的目光會畏懼,連豬狗都在這樣的目光下逃避……他罵著尿著,尿著罵著,一路坦坦蕩蕩…… 只有一群一群的娃子像看猴戲似地跟著他,直到他躺倒在村頭的麥地裡。他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像躺在軟床上一樣,四肢叉開,挺出一個「大」字來。當家人往家裡抬他時,他還爛醉如泥,全然不知。 這是楊書印(做為人)最為幸福的一天,也是扁擔楊村最恥辱的一天。他敞著「陽物」整整尿了一條村街!歷任幹部雖然也有喝醉酒尿到人家灶火裡的,但誰也沒有醉到這種地步,竟然敞著「大物件」在村街裡蕩蕩地走!這是人幹出來的事麼?這行為是連豬狗畜生都不如的!誰家沒有老婆孩子?誰家沒有姐姐妹妹?而且他張狂著說出來的那些話都是犯「天條」的! 這天,扁擔楊村人幹活、走路全都默默的,頭都不抬,更是一句話也不說。連一向嘴快的大碗嬸嘴上也像是貼了封條。扁擔楊出這樣的事,真是太叫人難堪了! 一根在扁擔楊村立了三十多年的「旗杆」倒下了。楊書印完了,人們都知道他完了,他在扁擔楊村再也抬不起頭了,他精明了一世,算計了一世,卻還是完了。一個高大的詭悍的身影,在扁擔楊人的心目中毀了…… 於是,人們想起楊書印原是不喝酒的,他一向滴酒不沾。這就更使人疑惑:一個滴酒不沾的人,怎麼一下子就會醉成這個樣子呢? 那麼,唯一的解釋是他上午到那座樓房裡去過。他中了邪了!後來,有許多村人證明楊書印那天從樓院裡走出來時恍恍惚惚的,臉色不好。十成十的中邪了。 (據說,那位跟楊書印去樓裡看了看的「馬作家」後來也出了事。他在回省城的路上汽車出了事故,一車人都好好的,單單他被撞斷了三根肋骨!) 又是那座樓房…… 三天后,年輕的村支書來找楊書印索要「公章」了。他本打算客客氣氣地安慰楊書印幾句,接著說要蓋個「證明材料」,腔不能高,但要說得有分量些。可他在楊書印家門前轉了三圈,還是沒敢進去。他怯,那怯是久存在心底裡的。楊書印畢竟是楊書印,人倒了,威還在呢!最後,這年輕的村支書,咬了咬牙,一跺腳說:「我怕個屌呀!」終還是硬著頭走進去了。 推開門,他愣住了。那「公章」就在堂屋門口的小桌上放著,已經放了三天了。 楊書印知道他完了。他知道。 在楊書印經歷了這場「大荒唐」之後,在村人們經受了難以承受的恥辱之後,人們都覺得楊書印再也不會出門了,再也沒臉出門了。一個靠智慧靠心計贏人的歷程應該說就此完結了。 是的,楊書印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在這半月時間裡,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麼,連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只見他整天大睜著兩眼望著屋頂…… 直到有一天,人們見他走出家門時,他臉上已沒有了那很重很沉的詭秘和威嚴,沒有了經過周密盤算之後的智慧的燃燒,沒有了那種叫人膽寒的腳步聲,變成了一副蒼蒼涼涼,空空明明的樣子。他的一隻手像孩子般地舉著,好像端著什麼,卻什麼也沒有端。他站在像鬼一樣蹲著的來來面前,哈哈大笑。笑著,那只空舉著的手還動著,好像是舉著一個盆樣的東西……來來也笑,呵呵地傻笑。 楊書印完了,什麼也不是了。可人們仍然怵他,因為人們不知道他那空舉著的手裡到底端了什麼…… 八十三 有人說,對那樓屋得以邪治邪,以惡降惡。得用屎尿血穢之物潑它,天天潑,潑上一百天,那邪氣自然就退了。 只是沒有人敢去潑。 八十四 天陰著,村子越發地悶了。寒冬臘月裡,常見瞎眼的四嬸一個人拄著棍進城去監獄探兒子,小腳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過小橋,路漫漫,人淒淒,誰見了都會掉淚。 村街裡空蕩蕩,肆虐的寒風「嗚嗚」地吼叫著,年輕的漢子竟然一個也看不見了,再也瞅不到揣懷倚牆而蹲的男人了。只有傻來來鬼似的在門口坐著,仍舊是兩眼發直。 羅鍋來順還在草棚裡住著。他極少出門,見了人也都是惶惶的,像欠了什麼。他任凍死也不住那樓房了,就每日裡病怏怏地在草棚裡躺著。有一天,人們見他探出頭來叫獨根,叫了兩聲,也就住了。 下雪那天,羅鍋來順悄沒聲地去了。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只是天黑時,見楊如意騎摩托回來了,他進草棚不久,裡邊便傳出了狼嚎一般的哭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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