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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馬作家」酒量很大,茶量也很大,他一邊喝酒一邊喝茶一邊吃菜一邊說話,很有大文人的派頭。他說:「文人煙酒茶麼。」楊書印也從來沒像今日這麼高興過,他興高采烈地陪著作家,也是一邊喝酒一邊喝茶一邊吃菜一邊說話,很有點老村長的風度。兩人一時勸「哥哥」喝;一時又勸「老弟」喝,酒至半酣,萊也嘗遍了,「馬作家」推一推眼鏡,紅羞半隱,吞吞吐吐地說:「老哥,現在物價漲得太快了,簡直是火箭速度。不瞞你說,家裡油不夠吃了,你弟妹總是埋怨我。要是有便宜些的香油,能不能稍稍給我買一些。不要多的,二斤就行。」楊書印聽了,哈哈大笑說:「買什麼,太外氣了!你咋不早說……」說著,立時吩咐女人準備十斤小磨香油,好讓「作家老弟」走時帶去。「作家老弟」慌忙掏錢,好一陣子才摸出兩張十塊的,楊書印忙攔住說:「幹啥,幹啥?拿錢就太不夠意思了!屌,十斤油算啥?裝起來,裝起來。」「作家老弟」帶著幾分羞愧遲遲疑疑地把錢裝起來了。於是又喝……

  送走作家,楊書印挺身在村口站著,心情十分之好。他知道那狗日的楊如意完了,這麼一折騰他就完了。娃子呀,你再精明也不是老叔的對手,你毀了……

  日光暖暖的,天晴得很好,田野裡綠汪汪一片,涼涼的泥土的腥味隨風飄來,遠處傳來老驢「噅噅」的叫聲。楊書印輕飄飄地走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是舒服的。他覺得大地像碾盤一樣緩慢地在他眼前旋轉,他的一個小指頭輕輕地動了一下,那「碾盤」就轉得快了些。村街裡,房子倒過去了,人、狗、豬也都緩慢地倒過去了。人顛倒著走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思極了。他哈哈笑著往前走,人像小船似的搖著,他說:「毀了,毀了,你娃子毀了……」這時他覺得心裡有一股熱流慢慢地往上湧,只有小肚兒沉甸甸的。他拍了拍小肚兒,兩隻膀子一聳就把披著的皮襖甩在地上了。繼爾他從容不迫地解開了褲帶,掏出那碩大無比的「陽物」,對著陽光、對著土地、對著村街、對著人、狗、豬撒出了射線一般的熱尿!那尿珠兒沉甸甸的,濺出了五彩光芒。這泡熱尿憋得太久了,他撒得好舒服好痛快好愜意!三十多年來,他從沒有這樣舒服過。他覺得他從一層厚厚的殼子裡脫出來了,他扔掉了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重又還原成一個人了,赤裸裸的人。他說,日他媽,我就是比別人尿得高!不信你看看,我就是尿得高。他雙手捧著「陽物」,就像端著一架高射機槍一樣,一路撒去,兩眼緊盯著那白白的尿線。那尿線沖澆在冬日的黃土地上,曲曲彎彎地跳動著。他心裡說:「日他媽,我劃一道線,我劃一道線就不能從這兒過了。誰超過這道線我就收拾他驢日的!」於是他一路尿去,走著尿著,尿著走著……

  村街裡一片驚呼聲。女人們嚇得四處逃竄。她們眼看著五十多歲的村長楊書印竟然站在當街裡撒尿!那碩大無比的「陽物」一甩一甩地裸露在褲子外邊,神氣氣地一路尿來,帶著野蠻蠻的架式。

  女人們慌亂的身影使楊書印腦海裡出現了桃紅色的遐想。他忽然記起三十年前他當耕讀教師時在課堂上講過的話,那句話是他從書上看到的。他說:「同學們,甯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他吃過「鮮桃」麼?除了自家女人,他還「吃」過什麼。他覺得太虧了,這一輩子日他媽太虧了,還不如那狗兒楊如意。三十多年來他正正經經地披著一張人皮,見了女人連看都不敢多看。其實他是很想看很想「吃」的,假如有那麼一天,他真想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都「吃」了,一個不剩,統統「吃」掉。他太虧了,他只偷過一次「嘴」。狗兒楊如意說他「偷」過三次,那是扯蛋!他就在葦地裡幹過一次,他把花妞幹了。花妞那年才十七歲,長得水靈靈的,比鮮桃還嫩。他早就想下手了,可他一直撈不著機會。他處心積慮地想了半個月,才在葦地裡把花妞幹了。他腦海裡又出現了葦地裡那一刻間的快樂,那一刻間勝似十年!他仿佛又聽到花妞那輕輕的讓人心蕩的叫聲:「叔,你別。你是叔哩,你別……」他心裡說,啥叔不叔,老子是男人啊,男人!他又哈哈笑了……

  村街裡,男人們跑出來拉住他說:「書印,你喝醉了,快把『傢伙』裝起來吧,多寒磣啊!」

  楊書印搖搖晃晃地捧著「陽物」又橫著撒了一圈尿水,瞪著眼說:「日他媽,老子當了這多年幹部連尿一泡的權力都沒有了?你管老子,你算個屁!」

  楊書印覺得他整個人都飄起來了,飄到空中去了。他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人全成了侏儒,像螞蟻似的,他一伸手就能捏死幾個。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哄著這些「鱉娃們」奔生路。他為他們操了不少心,他圖的什麼?假如能坐坐北京「金鑾殿」,那也值了,屌的一個村長,整日裡操不完的心,防了這個又防那個,火柴盒大的烏紗,也得小心護著。自己想說的話不能說;自己想幹的事也不能明著幹,弄不好「鱉娃們」就掀翻他了,屌哩,整天得挺住個身架子,唬著個原臉,裝模作樣地說些官面上的話。累呀,一天一天地算計著跟「鱉娃們」鬥心眼,上頭吐口唾沫下邊就是雨,還得小心躲「雨」,不能讓「淋」著。一會兒是「高級社」,一會兒是「大隊」,一會兒是「革委會」,一會又是「行政村」,一網一網地「撈」你,弄不好就給「網」住了。人誰不想吃好點穿好點過得好點?可日他的你就不能這樣說,你得說為別人。這為別人,那為別人,都他媽是假的。老子要不為自己過得好些,日日盤算,夜夜思謀,能幹那些事麼?夠了,夠了……

  女人慌慌張張地從家裡跑出來,這會兒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紅著臉跑到跟前,趕忙給他往褲襠裡塞那甩甩的「大物件」。他手一扒拉就把女人甩到地上去了,捧著「陽物」又是一陣「掃射」……

  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罵道:「幾十幾的人了,啥東西!」

  他搖搖晃晃地朝那人撲過去,走著喊著:「啥東西?日你媽,肉東西,叫你女人來試試?!」

  旁邊有兩個漢子架住了他,勸道:「醒醒吧,書印。看你醉成啥了?趕忙回家吧。」

  他推開了扶他的漢子,叉著腰說:「誰醉了?誰醉了?誰敢說老子醉了?老子一點也不醉,老子賬記得清著呢。一九六……七年……五、五月十、十四……老老老子……在葦葦葦地裡,把把花妞日、日了……老子醉不醉?」

  人們一下子愣了,都呆呆地望著他。

  女人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打他:「你胡唚個啥?你喝了幾口貓尿胡唚唚啥哩?!……」

  「站開!」他吼了一聲,一扒拉又把女人扒拉到邊上去了。他拍著胸脯喊道:「說老子一九七六年吞了五千塊救濟款,是老子獨個吞了麼?日他娘,老子只得了三千六,剩、剩下的……」

  女人慌了,女人不敢看眾人,忙上去捂他的嘴,兩人一骨碌摔倒在地上。楊書印覺得摔得一點也不疼,身子像棉花包似的,很輕。他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炸著喉嚨喊道:「說老子倒騰了一萬四千斤公糧;說老子在窯上拉了四萬塊磚;說老子占了人家的宅基,逼了人命……老子都認了,老子站在當街裡認!看誰敢咋老子?!嘀咕?嘀咕啥嘀咕……」

  女人哭著說:「別信他胡說,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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