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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小獨根很失望地看了羅鍋來順一眼,又癡癡地望瞭望對面的樓房,頭又慢慢地縮回去了。待一會兒,小獨根又突然地探出頭來,喊道:

  「爺,你記著。」

  「我記著呢。」

  羅鍋來順覺得很對不起孩子。孩子小呢,這麼小的孩子一日日拴在樹上,也太可憐了。他很想偷偷地給孩子解了繩子,讓孩子到這樓院裡玩一次,哪怕只玩一小會兒。神鬼都不會害孩子的,也不該傷害孩子。可他知道那繩子是解不得的,萬萬解不得!村裡已出了不少事了。萬一呢,萬一這孩子攤上一點什麼,他的罪孽就更深了。孩子的命太金貴了,他擔不起風險。人是什麼東西呢?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又必須做。人是什麼東西呢?

  羅鍋來順愣愣地站著,站了很久很久。兒子不讓他種莊稼了,兒子說讓他享福呢,可他沒有福,沒有福享什麼呢。他很惆悵,那雙網了血絲的老眼裡空空的,像是看見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冬日天短,天光很快就暗下來了,冷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吹得人身上發寒。羅鍋來順又得喂狗去了。他侍候那樓院,也得侍候那只狼狗,狗又叫了。

  五十三

  有人說,那樓房的第二間屋子是黃顏色的。上下、前後、左右,六個面全是黃顏色的。進了第一間屋子,再進第二間屋子,你就會在一片凝重、旋轉的黃色中心跳不止,肝膽欲裂!站久了,你會覺得渾身上下都被浸泡在黃水之中,身上長滿了膿瘡。那膿瘡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黃水。你禁不住想嘔,嘔出來的也是黃黃的膽汁……

  五十四

  狗兒楊如意又帶著女人回來了。

  這次他是坐小轎車回來的。一個莊稼人的娃子竟然坐上了從國外進口的「伏爾加」。據說那車過去是縣委書記才有資格坐的,一個沒有什麼資歷、也沒有什麼靠山的狗兒卻堂堂正正地坐著「伏爾加」回村來了。

  楊如意這次帶回的女人比上次帶回來的還要漂亮。瘦瘦的、高高的,腰兒細細的,臉兒白白的,嘴上還抹了口紅。其實這女子還是那個名叫惠惠的姑娘,只是打扮得更洋氣了,叫人認不出來。楊如意是故意叫人認不出來的。他每次回來部讓惠惠換一套衣服,重新燙一次發,女人要是著意打扮了,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楊如意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當那輛黑色的伏爾加「沙沙」地開進村的時候,無論在地裡做活兒還是在村裡走路的人全都扭過臉兒去了。不看,眼不見心靜,可是,人們還是知道楊如意帶著女人回來了,而且是又換了一個更漂亮的女人。於是,那些沒有女人的漢子,不時地望望天兒,便覺得這日月分外的難熬。有了女人的,突然就覺得女人太土、太髒、太醜,心裡無端地生出些惡氣。這惡氣沒地方出,只好在心裡悶著……

  人們都盼著這轎車快點開過去,開過去也就罷了。可這輛轎車偏偏在村街當中停下來了。最先走出來的是那個漂亮女人。那漂亮女人擰著水蛇腰下了車,又走過去給楊如意開車門(楊如意有啥日哄人的絕招兒,能讓漂亮女人給他開車門),楊如意也跳下來了。接著楊如意吩咐那漂亮女人幾句,那女人點點頭,便「咯噔、咯噔」地走到村街這面來了。那很扎眼的女人肩上挎著一個包,她像變戲法兒似的從包裡掏出一張寫好字的大紙來,用膠水把那張大紙貼在村街的牆上。然後,她回過頭看了看楊如意,楊如意點了點頭,她又「咯噔、咯噔」地走回來了。

  顯然,沒有一個人到那貼了大紙的牆跟前去看,誰也不去看。可人們還是知道了,那牆上貼的是一張「招工廣告」:

  為了使家鄉人民儘快脫貧致富,給閒散農村青年尋一條出路,本廠決定招收十八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的合同制工人二十名。合同期一年,合同期滿視工作表現再續。工作期間來去自由,不受限制。凡具有初中文化程度(須有畢業文憑)的農村青年可以免試,月工資五十元;具有高中文化程度(須有畢業文憑)的月工資七十元;具有大專(須有畢業文憑)以上文化程度的月工資一百元;如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工資另定。如願報名者,務請十日內……

  楊如意站在轎車前默默地望著那張貼好的「招工廣告」,一支煙吸完了,沒見有人去看。他又點上第二支,可第二支煙又快吸完了,還是沒人走過去看。來往的行人看見他只裝沒看見,一個個都挺著腰走過去了。楊如意甩掉煙蒂,冷冷地笑了笑,說:「走吧。」

  這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道:

  「閨女,你過來。」

  楊如意轉過臉來,看見離他有兩丈遠的地方站著一位老人。那是瘸爺。瘸爺形如枯槁,執杖而立,那雙深陷在皺紋裡的老眼裡溢滿了痛苦和迷惘。那個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人生之謎把他折磨得太厲害了。那已不像是人,是化石,枯木,是思想的灰燼。

  望著蒼老的瘸爺,楊如意的喉嚨發幹,他咽了口唾沫,叫道:「瘸爺……」

  瘸爺重重地吸了口氣,把眼閉上了。他把憤感深深地埋在心裡,對扁擔楊這個不肖子孫,他看都不願看一眼。片刻,他又慢慢地睜開老眼,用蒼涼、幹啞的聲音說:

  「閨女,你過來。我有話說……」

  惠惠擰了一下腰,不屑地撇了撇嘴,連動都沒動。

  「閨女……」瘸爺用慈祥、關切的目光望著這個打扮得洋裡洋氣的姑娘,那目光裡含著許多許多老人才會有的愛護……

  楊如意冷冷地說:「過去。」

  惠惠不悅地又擰了擰腰,說:「幹啥?」

  「過去!」楊如意重複說,神色十分嚴厲。

  惠惠看了看楊如意,雖然滿臉不高興,卻還是「的的」地走過去了。

  瘸爺誠心誠意地說:「閨女,你是城裡人吧?說句不中聽的話,你上當了!閨女……」

  惠惠嗔著臉,歪著頭,似笑非笑地望著瘸爺,問:「上誰的當了?」

  瘸爺急切地說:「閨女,那娃子不是人,是畜生!狗都不如的畜生!別跟他混了……」

  惠惠轉過臉看了看楊如意,突然「咯咯」地笑起來了。

  楊如意在遠遠的一邊站著,卻一聲不吭。

  瘸爺又說:「閨女,我是好心才說這些。別跟他混了,那狗雜種總有一天要坐牢的。他……」

  「他怎麼了?」惠惠故意問。

  瘸爺歎口氣,勸道:「閨女,有句話我不該說。這、這畜生不知糟踐了多少黃花閨女……你快走吧,閨女。要是沒錢,我給你幾塊。」瘸爺說著,手哆哆嗦嗦地往兜裡摸,「走吧,你還年輕,找個正經人家吧……」

  惠惠剛要說什麼,楊如意朝前走了兩步,沉著臉說:「瘸爺,你別說了。我給她說。」他看了看瘸爺,又瞅了瞅惠惠,竟然很認真地說:「惠惠,瘸爺說得對,我不是好人。你要走就走吧,我叫司機送你。」

  瘸爺「哼」了一聲,還是不看楊如意。他萬分懇切地望著這「城裡來的」姑娘,恨不得把心扒出來讓她看看。他覺得他是在救這姑娘,他不能看著這娃子在他眼皮底下作惡,他要把這姑娘救出火坑。瘸爺的目光淒然而又坦誠,臉上帶著一種普度眾生的蒼涼之光,他簡直是在求這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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