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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五十一

  有人說,那樓房裡的第一間屋子是紅顏色的。紅得像火,像血。頭頂、地下、前後左右的牆壁,全都是漆的紅顏色,人一走進來,渾身就像被火燒著了一般,立時就想發瘋!那紅色越看越嚇人,簡直就像一座燃燒著的火海,鋪天蓋地地朝人壓過來……

  五十二

  麥玲子失蹤後,羅鍋來順悄沒聲兒地從樓屋裡搬出來了。

  自從住進這所樓屋,他就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一個又一個噩夢緊緊地纏著他。稍稍清醒的時候,又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他的腰弓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就像塌架了似的,苦著一張佈滿老皺的臉。沒有人責怪他,是他自己要搬出來往的。他覺得他的福分太淺太淺,架不住這麼大的房子。這都是命哇,這樓屋自蓋起後一再出邪,他受不了了。

  羅鍋來順在樓房外面的空地上搭了一個小小的草棚,他把自己的被褥從樓屋裡挪出來,夜裡就住在這麼一個像狗窩似的草棚裡。住在這草棚裡他心安了,也能睡著覺了。冬天天冷,他像蝦似的蜷在小草棚裡,也不覺凍得慌。人老了,活一天就多一天。能安安生生活就是福,還想什麼呢?

  人搬出來了,樓就空了。兒子不常回來,這空空的一座樓看上去連一點活氣也沒有,陰森森的。羅鍋來順雖然不住這樓屋了,卻還一天幾遍去樓院裡照看,料理。早上他爬起來去樓裡掃院子,掃了院子還得一天兩次去喂狗……那只狼狗在院裡關得久了,見人就咬,樣子很凶,他甚至怕進這樓院了。怕歸怕,可還是得去。有時候,他覺得他是背著這座樓過日子的。人搬出來了,這樓屋卻依舊纏著他,他是脫不掉的。那簡直不是房子,是他的主人,他每日裡得按時去侍候這「主人」,卻又黑天白日裡受這「主人」的害……

  他覺得他就是這樣的命,命是註定的。他一輩子只能住草窩,只有在草窩裡才睡得安穩些。夜裡,他常聽見那只狼狗的咆哮聲,那狗叫起來很惡,把鏈子拽得「嘩啦、嘩啦」響,還「咚咚」地撞門!每到這時候,羅鍋來順就又睡不著覺了。他知道是那狼狗惹得村裡的狗們又圍住門了。狗們天天夜裡圍在門口,就等那狼狗出來呢,只要一出來,那就是一場惡戰!他不敢放狗出來,那狼狗熬急了,一出來就會發瘋的。他怕咬傷了誰家的狗,他是連人家的狗也不敢得罪的。所以,狗叫得太厲害時,他不得不爬起來去看看,他怕那狼狗會掙斷鐵鍊子。

  村人們見了羅鍋來順,也覺得他挺可憐的。房子蓋得那麼大那麼好,卻又不敢住,到老了連個安生的窩兒都沒有。想想,心裡的氣兒也就稍稍地順了些。也就更認定那樓房是壓人的「邪物」了。

  羅鍋來順卻不覺得難受,他已經麻木了。每日裡像遊魂似的從草棚裡走出來,慢慢地挪進樓院,把房子打掃乾淨了,又慢慢地從樓院裡走出來,重又到草棚裡安歇。人是很賤的,有了什麼之後就丟不掉了。縱然是很沉重的東西他也背著。他覺得人就是這樣子。

  每當小獨根從對面院牆的豁口處探出頭來,羅鍋來順臉上便有了一點點喜色。他是喜歡孩子的,很願意跟孩子說說話。只要孩子能給他說上幾句,他心裡也就鬆快些了,他問:「孩子,快滿百天了吧?」

  「快了。」小獨根說。

  「滿了百天你就能出來了。」

  「滿了百天就能出來了。」

  羅鍋來順笑笑。

  小獨根也笑笑。

  「爺,你不住大高樓了?」小獨根歪著頭問。

  「不住了。」羅鍋來順很安詳地說。

  「住草棚了?」

  「住草棚了。」

  「為啥呢?爺,你為啥不住呢?」小獨根很驚訝地問。

  「爺住不慣。」

  小獨根悵然地望著那高高的樓房,又看看羅鍋來順,咬著小嘴唇想了想,說:

  「爺,那樓裡有鬼,是麼?」

  「……」羅鍋來順語塞了,他不知說什麼才好。孩子還小呢,還不懂事呢。他不能胡說,胡說會嚇著孩子的,他怕嚇著孩子。該怎麼說呢?

  「真有鬼?」

  「……那房子邪。」羅鍋來順遲疑了半晌才說,他覺得他沒法跟孩子說明白,他說不明白。

  「娘也說那房子邪。鬼吃人麼?」

  「別問了,孩子。你還小呢,大了你就知道了。」

  小獨根昂著頭說:「我不怕鬼。我進去就喊:鬼,出來!他會出來麼?」

  「沒有鬼。孩子,沒有鬼。」他真怕嚇著孩子,他想給孩子說點別的什麼,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鬼也怕人,是麼?」

  「……怕。」

  「爺,你能給我解開繩子麼?」小獨根眼巴巴地望著他說。

  「等等吧,孩子,再等等。」

  「等滿了百天?」

  「等滿了百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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