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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楊如意抬起頭來,很平靜地看了看楊書印,點點頭說:「不錯,查了。」

  「沒啥事兒吧?」楊書印依舊是很關切地問,「要有啥事給老叔說一聲。老叔人老了,朋友還是有幾個的……」

  「沒啥事兒。」楊如意一口回絕了。

  「沒事就好。」楊書印點點頭,像是終於放心了。

  楊如意眼裡爆出一顆寒星來,他突然單刀直入,話頭一轉,說:「咋,老叔也想吃一嘴?」

  楊書印一時語塞了,他怔怔地望著這個年輕娃子,繼爾哈哈大笑,說:「嗨呀,娃子,你看老叔有這個心嗎?老叔是怕你出事,年輕人撐個局面不容易,我是為你擔心哪……」

  楊如意卻咬住話頭不放,赤裸裸地說:「老叔想要多少?說個數吧。」

  這娃子嘴好利!是個對手。年輕人,出外跑了幾年,跑出本事來了。好哇!可他楊書印這些年也不是憑白走過來的,這種較量他經得多了。他不在乎年輕人的諷刺,還是微微地笑著:「娃子,你輕看你老叔了。」

  就在這一刻,兩人的目光相撞了。一個是年輕的狡黠的帶著野性的目光;一個是沉穩老辣的精於算計的目光,一個海樣的深邃;一個天空般的無常……

  娃子,別糊弄我。我什麼不知道?你娃子不會沒事,像你這樣的人辦工廠是要鋪路的,一處不鋪就過不去。你不會不行賄。要細查起來,你娃子是住監獄的料!別蒙你老叔了,你老叔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

  老叔,別來這一套。不錯,我用錢鋪路,我行賄,這都幹過。可我的路鋪寬了,鋪平了,一張一張的「大團結」鋪到北京去了。我花的錢比你見過的錢都多,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一個小小的扁擔楊村村長,還嚇不住我……

  楊書印的眼裡帶著和藹的笑意,可那帶笑的眼神又分明在說:娃子,你以為有錢啥事都能辦到,你想錯了……

  楊如意的目光卻十分犀利:老叔,你靠後站吧,我不光會用錢買路,我也會用人心、用智慧去買路。錢是可以還的。人情卻不那麼容易還。查帳只不過是小菜一碟,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那是你花了錢。你娃子幹的事,哪一條都是犯政策的……

  政策是人訂的。只要場面上有人,就不怕政策……

  你有兩本賬。一本是給人查的,一本是黑帳。

  不錯。

  你玩女人。

  不錯。

  ……娃子,要算起來,哪一條罪都不輕!老叔只要動動嘴,就夠你受的。

  老叔,這世事我比你看得透。你不就是死死地把持住扁擔楊麼。這村子是你說了算,可你的局面太小了。外邊的世界大哪,有本事的人多哪。沒有點本領,你想我能混得下去麼?在村裡你們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我。我就是要叫你們看看,人該怎樣活。你想沒想過,三年之內,蓋一棟像我那樣漂亮的樓房;五年之內,弄部小轎車坐坐?!你沒敢想過,你就沒有這樣的膽氣!你只有抓住芝麻大的扁擔楊,在瓦屋裡喝喝「毛尖兒」茶的膽氣,小得可憐的膽氣。不錯,我玩過女人。那我是談戀愛。你懂得什麼叫談戀愛麼?我沒有勉強過任何女人。實話告訴你,睡是睡了,可在法律上通姦是不犯法的。況且,我、是、談、戀、愛。至於「黑帳」,這你就不懂了。普天之下,沒有一個單位沒有「小帳」的。省政府就有,何況別處?沒有「小帳」請客的錢從哪裡出?不說別的,我敢說扁擔楊就有「小帳」。老叔,你搬不動我。你那一點點精明不算什麼,我工商局、稅務局、公安局、法院……到處都是朋友;縣長、市長家也是常來常往的。再說,這些事只有天知地知,查帳是查不出來的,永遠查不出來。老叔,你也算是個精明人,可你老了。

  楊書印靜靜地望著楊如意,那目光始終是和藹親切的,他歎口氣說:「娃子,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扁擔楊村將來就靠你們年輕人了。咱村還是窮啊。幾千口人的村子,確實需要個頂樑柱啊!……」

  楊如意端起茶碗,吹了兩下,慢慢地呷了一口,辣辣地說:「回來讓你好好培養培養我?最好把資金、設備也都帶回來,也讓你老人家『培養培養』。當然是為了扁擔楊的老少爺兒們,不是為你,你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對不對?」

  楊書印的臉緊了一下,那笑紋慢慢地又從眼角裡瀉出來了。他細細地打量著坐在眼前的這個年輕娃子,從頭上看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他要看看這塊「材料」是怎樣長成的,又是怎樣瞞過他的眼睛的。這娃子的根基並不厚,那樣的家庭,怎麼就長出了這樣一個娃子呢?爹是見人就下跪的主兒,可這娃子身上卻分明有著一副傲骨。這玩意兒應該是天生的,不僅僅是穿上一套筆挺的西裝才有的。他喜歡這副傲骨,可以說很喜歡。有了這副傲骨,走遍天下都不會怯場的。可是……

  楊書印突然說:「你這所樓房蓋得不錯。很不錯……」

  楊如意很自信地說:「是不錯。」

  楊書印還是笑著,眼裡的光一點一點地亮了,那刀鋒般的亮光雖然深藏在眼底,但看上去還是很刺人的。他低頭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起來……

  楊如意驀地直起頭來,把煙撳滅,盯著這位當村長的老叔……

  你是說給我扒了。你一句話就能給我扒了!對不對?

  你信不信?

  我信。你以為我在乎這所房子?我根本不在乎。扒了我還可以再蓋。一所房子不算什麼。可你就完了。你這村長再也幹不成了,你信不信?

  娃子,那可不一定。

  不信你就試試。假如在三年前,也許我沒辦法。那時我的確還嫩。吃過不少苦頭,也花過不少冤枉錢。現在我已經熬出來了。天大的事都可以擔得起,別說這所房子你扒不了。退一步說,就連我沒闖出局面來的時候你也扒不了。我知道你鄉里、縣上有些人。但你還不知道我的場面有多大,我不想跟你說這些。扒吧,扒了我會天天告你,你一日當村長,我就告你一日,出不了一年,就叫你下臺。老叔,你賠得起工夫,我賠得起錢,咱就試試吧。你身子乾淨麼?收集收集怕也能判個十年八年了。頭幾年分隊時,你吞了多少公款?計劃生育的罰款你又占了多少?隊裡的糧食,隊裡的樹……你私用了多少?你這十幾間瓦房是怎麼蓋的?你為啥比別的人家過得好?怕是喝了不少村人的血汗吧……老叔,要是這所樓能讓你扒了,那我就不蓋了。我就思謀著你扒不了才蓋的。你損失太大,你犯不上……

  楊書印臉上隱隱地透出了一道紫氣,雖然依舊笑著,卻笑得不那麼自然了。他知道這娃子是什麼事都可以幹出來的……

  娃子,我有正當理由,這理由就是政策。我只要把握住這政策,你娃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沒用……

  老叔,不就是「村政規劃」麼。你「規劃」過了,你越「規劃」土地越少,這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時候再「規劃」就是有意整人。你這「政策」嚇唬別人行,在我這裡可過不去。不過,你還是扒吧,我真盼你扒。扒了房咱就有說一說的緣由了。蒙你看得起,能和老叔比比心勁,我很高興。

  楊書印的頭木木的,又開始痛了。橫,他不怕;狂,他也不怕。他最感棘手的就是這步步都能看到的心計和狠勁。年輕輕的,不到三十歲就已辣到了這種地步,那麼,以後呢?他的確有點輕看這娃子了。楊書印心裡騰起一陣烈焰,面對這狡黠的娃子,他有點受不了了。但慢慢地、慢慢地,他胸中燃起來的心火又無聲地熄滅了。知彼難,知己更難。知彼不知己,終有一天要毀……

  老叔,你看我的日子不會長,是吧?我是故意氣你呢。該謹慎的時候我會謹慎。當圓則圓,當方則方。人隨「勢」走,這你是知道的。要真是有一天大「勢」敗了,那我也不怕。活得痛快!也值了。可你估摸會有這一天麼?早呢!車開出去了,就很難再退回來,就是退回來,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老叔,你活了一輩子,精明了一輩子,虧就虧在你「窩」在了扁擔楊,死抱住扁擔楊,你是坐井觀天哪!你老了,你趕不上這大「勢」了,你活得不值呀!

  一個人的承受力是有極限的,而楊書印正坐在極限的邊緣上。他什麼都願意承認,就是不願意承認他老了。雖然嘴上他也說自己老了,可內心裡他是不願意承認的。他覺得他還不老,起碼還能和這娃子較較眼力。在扁擔楊村,他的眼力是公認的。可這娃子的眼像錐子一樣紮人。那簡直不是一雙人眼,那是燒紅了的烙鐵!楊書印幾乎要拍案而起了……

  這時候,楊如意一口把茶碗裡的水喝盡,笑模笑樣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來,遞給楊書印,說:

  「老叔,吸支煙,三五牌的,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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