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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楊書印看著楊如意那只拿煙的手,盯了片刻,卻還是接過來了。他仍然是不動聲色地望著這個年輕娃子,那張紫棠子臉上依舊是帶笑的。

  楊如意吸著煙,很瀟灑地說:

  「老叔,我聽說你正托人打聽我的事呢。我想別人也說不詳細,還是我給你說吧。現在我辦的塗料廠有三百多人,產品是不愁銷的。你也知道,我掛的是『輕工部』的牌子,全國二十二個省市都有我的信息員。我還有兩個能幹的女秘書,這你不知道吧?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打場面上了。省公安廳副廳長的女兒出國的事是我給一手辦成的;省報的副總編輯跟我是朋友,就是文廣當記者的那個報社。我說能給文廣幫忙是一點不吹的;偶爾的時候也和輕工廳的廳長們打打麻將,多多少少地輸幾個錢;當然,方便的時候,也到抓輕工的副省長那裡去過;再往下說,每年要到北京去一趟,跟有關的一些上層人士打打交道……我說的還不夠詳細是不是?這裡邊當然還有許多『巧』處。話一說出來就不值錢了,不能多說……」

  楊書印聽著聽著,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十分痛快!他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牽動起來了,笑紋綻在那寬寬的大臉上,眼兒眯成了一道細細的縫兒。他說:

  「娃子,老叔服你了。」

  楊如意卻冷冷地說:「老叔,你沒服過人。你不會服的。我等著你。等著再跟老叔較較心勁……」

  這天夜裡,當楊如意回去的時候,他把樓房裡的壁燈全拉亮了,樓裡樓外一片燈火輝煌。繼而樓房裡又傳出了悠揚悅耳的旋律,那是錄音機裡放出來的,放到了最大音量!頃刻間,那樂聲和刺人的光亮籠罩了整個村子……

  這天夜裡,村長楊書印一夜沒睡好覺……村人們也都沒睡好覺……

  三十五

  樓房裡亮燈的夜晚,整座樓像仙閣一樣地飄浮在扁擔楊的上空。這時候,樓房的下半部是灰黑色的,朦朦朧朧地呈現出神秘恐怖的幻影。而樓房的上半部卻像月宮一樣的搖曳著一盞盞粉紅色的壁燈,那壁燈擎在一個個貼牆而立的「女人」手裡,那「女人」的手也是粉紅色的,看上去像是在翩翩起舞。樓裡是燈,樓外也是燈,迷人的粉紅亮光把樓房上半部映成了縹緲的太虛幻景……

  在這樣的夜晚裡,村人們一般是不出門的……

  三十六

  麥玲子這些天一直很反常。

  在春堂子「七日祭」這天裡,她突然關了代銷點的門,跑到場裡來了。場裡垛著一家一家的麥秸垛,圓的方的都有。她坐在自家的麥秸垛上,悠悠地晃著兩腿,朝遠處的墳地裡望。

  場裡靜靜的,雀兒打著旋兒在經了霜的麥秸垛上飛來飛去,忽東忽西,這裡啄啄,那裡啄啄,去尋那散在垛裡的籽籽,啄也很無力,似覺得該去的總要去,該來的終會來,也就不慌……

  麥玲子也不慌。她就這麼一個人在高高的麥秸垛上坐著,看著晃晃的日影兒慢慢移,慢慢移……

  這些天來,她該睡的時候睡不著,怎麼也睡不著。不該睡的時候卻又想睡,一天到晚囈囈症症的,一時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褲子,很花很豔的布衫,把胸脯兜得飽飽的,屁股繃得圓圓的,臉上還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見,一時又一連好幾天臉也不洗頭也不梳,整日懶懶地發愣,像個女瘋子。她跟村裡的姐妹們說話也少了,見了面總覺得沒話說。人家嘰嘰喳喳說笑的時候,她不笑,臉兒繃著,像是誰欠了她代銷點裡的錢。人家不笑的時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獨自一個人笑,癡癡地笑。姐妹們說:麥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連說這話的時候,她也不打不鬧,默默地發呆……

  她看什麼的時候盯得很死,像「釘」上去了似的。在她眼裡,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長,太陽很遲很遲的時候才磨出來,爾後又像釘住了似的老也不動。村街裡,老牛拖著犁耙慢慢地從代銷點門前走過,那一聲「哞」的叫聲仿佛有一世那麼久。晌午了,有人跑來買鹽打醋,慌慌地來了,又慌慌地去了,趕死一樣的。代銷點對面的大石滾上老蹲著一個人。大石滾死在那裡了,人也像死在那裡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膩了,就叫人想發瘋!

  不知怎的,這陣子她的嗅覺也變得分外靈敏。凡是進代銷點的人她都能聞見一股味,一股很難聞的氣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連跟她自小在一塊玩的姐妹們身上也有。這股味是經眾多的氣味混雜而成的,仿佛在雞屎豬糞馬尿裡泡過,在腥腥甜甜的泥土裡醃過,又在汗味,餿味、煙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說不出來的東西裡浸過。這股味籠罩了整個扁擔楊村,在陽光下顯得乾燥而又強烈,在陰雨天裡卻顯得膩濕濃重……她偷偷地聞過自己,她覺得自己身上也有這麼一股味,於是,她夜裡一個人躲在屋裡洗身子,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這股味。她把渾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層,然後再用水洗掉,可她還是洗不去這股味。姐妹們到代銷點來,都說她身上香,香極了。可她知道,她身上有股子臭味。這股味來自田野,來自土地,來自村街,來自每一個大大小小的院落,來自一個個糞坑,一個個不見天日的紅薯窖……連那沒有生命的大石滾上都有這麼一股味,永遠洗不掉的味。

  唯獨那所樓房上沒有這股味。她知道那所樓房上沒有,於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發瘋。

  有時候,她心裡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讓來來強姦她。她眼前時常出現來來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溝坎上或是河坡裡的情景,一個強壯的剽悍的野蠻的勇敢的來來把她按倒了,她聽到了來來的急促的呼吸聲,看到了來來手腳齊動的粗獷,來來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輕鬆很利索很灑脫地把她撂倒了……可來來不敢,她知道來來不敢。來來沒有這股勇氣也沒有這份膽量,來來像狗一樣地跟著她,卻又不敢怎樣她,來來缺的就是這些,來來的骨頭太軟,撐不起一個天。有時候她又覺得狗兒楊如意會把她拐走,偷偷地拐走,拐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了。她是恨楊如意的,每每想起楊如意的時候就恨得牙癢!可楊如意卻時常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穿西裝的楊如意,騎摩托的楊如意,站在高樓上的楊如意……像畫片一樣地一一映現在她的眼前。女人都服有本事的男人,麥玲子也服。可楊如意算什麼東西呢?!那一雙狼眼賊亮賊亮的,看了就讓人害怕。麥玲子才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哪。況且,這狗日的還從城裡領著浪女人回來顯擺,不就是有幾個臭錢麼。哼,那女人不算白,只是穿著掉屁股裙兒,一扭一扭的會騷人罷了。麥玲子覺得自己打扮出來一定不比那浪女人差!為什麼要這樣比呢,麥玲子說不清楚。可只要一想到這兒,麥玲子就恨從心頭起,覺得她咬了楊如意一口,趴在楊如意的肩膀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咬出血來了。往下她又問自己,為什麼要咬他?他是你什麼人?這時麥玲子又會暗暗地罵自己,罵楊如意……還有的時候,麥玲子想的卻是另外的一個男人,一個無蹤無影、說不出道不出的男人,一個從沒見過的男人。這男人從天外飛來,親她抱她摟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這沒有影兒的男人了。這男人把她燒了化了煮了吃了,她心甘情願地躺在這男人的懷抱裡死去……

  二十歲的麥玲子在人生的關口處度日如年。小的時候,她常和姐妹們一起到田野裡割草、掐灰灰萊。那時,她眼中的天地是很廣闊的。田野、河流、村舍都給她以很親切的感覺,一顆苦瓜蛋就能給她很甜美的享受。她常和姐妹們邊走邊唱那支很有趣的鄉村歌謠:「小老鼠,上燈檯,偷吃油,下不來……」一直到今天,這首兒時的歌謠還在她耳畔回蕩。雖然這首歌謠一直拽著她,不讓她有非分之想。可村莊在她眼裡卻一日日變得無趣了,無趣得很。是因為她跟爹進城拉了兩趟貨的緣故麼?好像不是的。是小時候一塊長大的來來讓她討厭了麼?來來總纏著她,來來那麼個大漢子卻軟不拉嘰的。她想擺脫來來卻又不想擺脫來來,她有點喜歡來來卻又不喜歡來來,她說不清楚的。人總有說不清楚的時候。她被一些說不出來的東西引誘著,漸漸就生出非分的念頭了……

  現在,麥玲子一個人坐在場邊的麥草垛上,默默地望著不遠處的墳地。墳地裡有一座新墳,新墳前有一座紅綠燒紙紮成的「樓房」,那是春堂子娘在為死去的春堂子做「七日祭」。春堂子埋了七天了,她娘花錢請匠人給他紮了個高高的「樓房」。「樓房」已經用火點著了,風吹著火勢一下子卷去了「樓房」的半邊,那半邊也漸漸地化為飛灰升入空中,死灰在空中飄蕩著,春堂子娘的話也在空中飄蕩著……

  「兒呀,娘給你送房子來了,你就寬寬展展地住吧。年裡節裡,缺啥少啥你言一聲,給娘托個夢……」

  麥玲子望著遠處那漸漸飄散的飛灰,眼裡掉下了兩滴冰冷的淚水……

  這時候,她忽然聽見身後有動靜,便轉過臉去,看見是來來。來來在一排麥草垛前站著,看她轉過臉兒,連頭也不敢抬了,只呼呼地喘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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