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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來來語塞了,好一會兒,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從林娃家出來碰見他了。」

  「在哪兒?」

  來來低聲說:「在樓屋那邊。」

  「真的?」

  「真的。」

  「他在那兒幹啥?」麥玲子又問。

  「傻站。像個木頭似的,在黑影兒裡站著。」

  「他看見你了?」

  「沒……沒看見。」

  「一直在那兒站著?」

  「一直站著。」

  「後來呢?」

  「後來、後來、後來我回去睡了……」來來頭上冒汗了,他不敢說他後來幹了什麼。他想趕快離開麥玲子,可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腿濕了。

  麥玲子笑了笑,笑得很怪。她說:「春堂子死了。死了好……」

  來來愣了,來來還是不敢看她。

  麥玲子咬了咬嘴唇,說:「我也想死。」

  「你……」來來慌了,來來想不到麥玲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想抬頭看看麥玲子,卻只看了麥玲子的花格格衫,就再也不敢往上瞅了。

  麥玲子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說完,就一陣風似地走了,走得極快。

  來來站著,他腿下濕了一片,很涼。他也受不了了。

  二十七

  樓房的正面是對著村街的。周圍是七尺高的圍牆,正中是鋁合金的大門,大門裡隱隱約約露出一截繪了山水的花牆,花牆遮住了院中的一切。人從這裡路過不由地會產生一種感覺,感覺那樓房是「凹」形的……

  可這所樓房的二樓卻不是這樣的,那是可以看得見的。二樓像一個一個扇面的組合,一邊是陽面,另一邊是陰面。陽面很亮很亮,陰面卻是看不清的,欄杆是曲曲彎彎的,一間一間的房子也好像是七拐八拐地像迷宮一樣,叫人始終弄不清楚……

  二十八

  春堂子靜靜地躺在靈床上,一盞長明燈伴著他,娘那無休無止的哭聲伴著他。雖然不時地還有人來探望,可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了。

  然而,他那大睜著的讓人恐怖的眼裡卻分明是映著什麼。他看見了,他看見一隻小綠蟲一拱一拱地從他的肚臍眼兒裡爬了出來。小綠蟲爬過村莊,爬過田野,爬過河流,爬過大王莊、傅夏齊,經張莊,過胡寨,一爬一爬地爬進了縣城裡的課堂上。在課堂上小綠蟲從「記分冊」上爬過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綠蟲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綠尿,綠綠的尿汁從黑板上淌下來,淌出了一個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分子式」。爾後小綠蟲爬到第六排第二張課桌上,極快地吞噬著課本,一片「沙沙」聲響過,課本消失了。吃了課本,小綠蟲又在課桌上拉了一攤臭烘烘的綠屎。接著,吃飽了的小綠蟲又蠕動著爬到了史愛玲的頭上。史愛玲就坐在他前邊的位置上,上課時老愛扭頭看他,史愛玲的燙髮頭上抹了許多頭油,滑膩膩的,還帶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綠蟲高高地立在史愛玲的燙髮頭上,朗聲背誦:「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可是,史愛玲老是愛用手去抿頭髮,一撥拉便把小綠蟲撥拉下來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綠蟲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過「漢界」,從板凳上爬到了史愛玲那繃得緊緊的屁股上。史愛玲身上熱烘烘的,散發著一股熱包子的氣味,很熏人。小綠蟲在這股熏人的氣味裡攀上了史愛玲的喬其紗泡泡衫,經那圓圓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愛玲的燙髮頭上。小綠蟲剛要朗聲背誦,史愛玲一撥拉便又把它撥拉下來了。再爬……小綠蟲堅忍不拔地立在史愛玲的頭上,悲壯地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可這會兒小綠蟲聽見史愛玲用羞紅的聲音喃喃地說:「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於是小綠蟲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場上去了,考場像個巨大的高速旋轉的綠盤,小綠蟲在綠盤上頭暈目眩,幾次都差一點被甩下去,可它還是堅毅地在綠盤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後一行分子式。這行分子式是紅薯乾麵捏成的窩窩頭加上鹹菜疙瘩辣椒水醃出來的,帶著一股子臭青泥的氣味,顯然熱量是不夠的。頭暈目眩的小綠蟲在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腳,終還是被甩下來了。小綠蟲被甩下綠盤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過史愛玲。史愛玲太高大了,小綠蟲太渺小了,它再也見不到史愛玲了。史愛玲仍舊在課堂上背分子式,小綠蟲卻被人一腳踢回到鄉下去了。從此小綠蟲便拱進了土裡,在腥嘰嘰的泥土裡一溝一溝地拱,一溝一溝地拱,小綠蟲只有無休無止地拱下去……

  春堂子娘那嘶啞的哭聲又響起來了。那是又有人來了,有人來的時候,春堂子娘總忍不住要哭。

  「兒呀,老虧老虧呀!兒死的老虧老虧,兒一天福都沒享過呀!……」

  這時,村長楊書印走進來了。他挺著大身量步子緩慢地走進屋來,神色肅然地望瞭望躺在靈床上的死人,默默地歎了口氣。良久,他問:

  「啥時辰——?」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裡的淚,可擦著擦著淚又湧出來了,她嗚咽著說:「前晌。他叔,娃死的老虧。為啥呢,你說為啥呢?」

  楊書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時就覺得頭懵懵的,那難聞的農藥味嗆得他噁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後退了退,搖搖頭,很惋惜地說:

  「頭些天我還見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著歎了口氣,幽幽地說:「唉,命啊,這都是命。」

  「沒吵他吧?」

  「沒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糞,一車一車拽,咋說他也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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