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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楊書印默默地站著,眼裡的淚掉下來了。他剛聽說信兒,前晌,他騎車到縣城去了,去看了看在縣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看看他們。兩個年輕人都當了副局長了,可見了他還是很熱情。兩個年輕人一見他就說:「叔,大老遠跑來,有啥事兒?」他笑著說:「沒事兒,來看看你們,看你們缺啥不缺?」這兩個年輕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說:「老叔,要是有啥不順心的事你就言一聲,咱整治他!你說是誰吧?」楊書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攜人還提攜不及呢,老叔從來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來看看你們。」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了看,又問:「老叔真沒啥事兒?」楊書印哈哈笑起來:「沒事,真沒事。有事我就找你們了。」兩位年輕的副局長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這位提攜過他們的長者。下午,楊書印就騎車回來了。回來時他又到鄉政府去了一趟,很隨意地跟鄉長談了談「村政規劃」的事。鄉長是個才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很有些關於鄉村未來的狂想。兩人就熱熱鬧鬧地談了一陣。鄉長有些想法跟楊書印是不謀而合的。鄉長認為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蓋,土地侵佔得太多了,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楊書印也認為土地侵佔得太多了,必須按「村政規劃」辦事,不然就會越來越亂。兩人談得十分投機,直到日夕的時候,楊書印才高高興興地騎著車回來了。他不動聲色地拉起了一張網,一張看不見的網,網繩在他手裡抓著呢……

  他一回來就聽到了春堂子的死訊,聽到死訊他就匆匆趕來了。他看不中這娃子,這娃子把書讀死了。書讀死了一點用也沒有。可他不能不來。他是村長,眾人都看著他呢。

  這會兒,楊書印站在死人面前,流著淚喃喃地說:「晚了,晚了。老叔來晚了一步……」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頭,淚流滿面地望著村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唉……」楊書印歎口氣說:「我知道娃子心強,老想給娃子找點事兒幹,苦遇不著機會,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說了,不說了……」

  「他叔……」

  「還有啥說?我去城裡跑了一天,就是想給娃子找點體面事兒幹。唉,這事兒剛剛有了點眉目,娃子……」楊書印擦了擦眼上的淚,又說不下去了。

  「他叔,他叔……」雖然兒子已經死了,可春堂子娘還是感激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晚了,晚了,這時候說什麼都晚了……」楊書印說著,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暈過去了。

  眾人趕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見他慢慢地睜眼看了看眾人,擺擺手,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突然,屋裡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來了,一個個臉嚇得灰灰的,連聲叫:「炸屍了!炸屍了!」

  果然,在彌漫著濃重的農藥味的小屋裡,春堂子突然在靈床上坐了起來!點著的長明燈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春堂子娘驚恐地望著坐起來的兒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突然,她就大哭起來了:

  「兒呀,兒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說吧,你說出來娘給你置……」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從門口處往裡望,只見那死人硬硬地在靈床上坐著,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

  這時候,已經走到門外的楊書印轉過臉來,望著嚇壞了的眾人,以驚人的膽識重又勾回屋去。他來來回回地在彌漫著死寂與恐怖的小屋裡走了兩趟,爾後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突然炸起的死屍,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鐘的時間,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屍」,說:「娃子,你放心,會好好打發你的。好生上路吧。」說完,他又轉過臉,目光從戰戰兢兢的眾人臉上掠過,從容鎮靜地說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話:

  「給他紮個房子,紮個大一點的房子!」

  話剛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裡院裡一下子就靜下來了,人們都怔怔地望著他。誰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誰也弄不清他怎麼會說出這句話來……

  當楊書印走出院子的時候,大碗嬸悄悄地跟了出來。她貼著楊書印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句話,楊書印的臉色立時就變了。他的頭「嗡」地響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他暈了,真暈了。不是因為那股嗆人的農藥味……

  這天夜裡,一個讓人驚訝的消息漸漸地傳出去了:春堂子臨死的頭天夜裡到那所樓房裡去過。

  這是大碗嬸親眼看見的。那天夜裡大碗嬸又鬧肚子了。她經常鬧肚子,夜裡就一次一次地往外跑。她說她是解溲時看見的。其實大碗嬸那晚沒有鬧肚子,她去地裡了,她在菜地裡偷了兩棵白菜。她是抱著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時候看見的……

  這消息很快地就傳遍了全村。於是,那樓房在人們眼裡就越加顯得神秘恐怖了。可是,他為什麼要到那樓房裡去呢?沒人知道。他在樓房裡看到了什麼呢?也沒人知道。即使去了那樓房裡,怎麼就會死人呢?還是沒人知道。

  是呀,死是不容易的。過去那種饑一頓飽一頓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人們也都一天一天地熬過去了,沒有人去死。可現今日子好過了,春堂子年輕輕的,該有的也都有了,怎麼就會死呢?這又叫人分明不信。越是不信就越是疑惑,越疑惑那樓房就越顯得神秘。一個個心裡癢癢的,怕看見那樓房,又忍不住想看個究竟,那不就是一座樓麼,裡邊能有什麼呢?

  這是個謎,是個永遠不為人知的謎。春堂子娘那悽楚的哭聲在村子上空飄蕩,一點一點地充填著這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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