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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二十四

  那天夜裡,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兩兄弟。他們是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他的。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春堂子,只是到了第二天,聽說春堂子死了,他們才想起來,那在暗處站著的,一個黑黑的影兒,就是春堂子……

  他們是星星出齊的時候才從外邊回來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借了二百塊錢。兩人都很喪氣。他們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個三百五百的。這十幾家親戚就能借個五六千塊了,然後再湊湊,幹點大事體。誰知這年頭一說到錢上,親戚也不是親戚了,鬧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討飯似的,才借了這麼一點點,打人臉似的,要早知家家都這麼薄情,他們就不要了。

  在老舅家,一提借錢的事兒,老舅便不吭了,只一口一口地吸煙,臉上像下霜似的難看。妗子卻一個勁地哭窮,好說歹說一個子兒也沒有借出來。臨出門的時候,河娃暗暗地掉了兩滴眼淚。這時老舅悄悄地跟了出來,背著妗子偷偷地塞給他們五十塊錢,像打發要飯花子似的歎口氣說:「去吧,去吧。」要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河娃真想把錢摔到老舅臉上。在姨家更讓人難堪,姨說:「給他們幾個吧,娃兒們跑一趟不容易,也輕易不張這個口,就給他們幾個吧。」可姨父卻一口咬定沒錢。兩人就那麼傻傻地站著,一再說是借的,將來還呢,說得唾沫都幹了,才借了一百塊錢,那還是姨掉了淚才給的。到了大姑家,大姑一會兒說要蓋房,一會兒又說要給二表兄接親,一會兒又是貸款還沒還齊呢。明看他家開著「輪窯」呢,有的是錢。可好話說了千千萬,就是借不出來。其他的親戚就更不用說了,臉冷得像冰窖……

  坐在河堤上歇的時候,兩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心裡都涼冰冰的。窮的時候,親戚們還常互相幫補,可這會兒日子好過了,人情怎麼就這麼薄呢?

  林娃哭喪著臉說:「算了,河娃。」

  河娃沒有吭聲,眼直直地望著遠處。錢,錢,上哪兒去弄錢呢?漸漸地,他眼裡泛出了惡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個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錯了地方。又恨自己沒有能耐。一時間,恨不得把天戳個窟窿!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哥,你是人麼?」

  林娃心裡正窩著火呢,忽一下也站起來了,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粗聲粗氣地問:「你說啥?你敢再說?!……」

  河娃說:「你要是人,就豁出來幹!」

  「屌!」林娃火爆爆地說,「沒本錢咋幹?」

  「豁出來就有本錢?」河娃說。

  「哪來的本錢?」

  「賣房子!能賣的都賣,車子,手錶,床……統統賣了!」

  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瘋了?!」

  「沒瘋。」河娃淡淡地說。

  「賣了房娘住哪兒?」

  「那兩間草屋給娘住。瓦屋賣了,三年就翻過來了。」

  河娃是瘋了,想錢想瘋了。林娃也想錢,可他沒有兄弟這麼邪乎。他抱住頭蹲下來,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天黑透了。穎河靜靜地流著,依舊不急不躁地蜿蜒東去。河堤上的柿樹黑紅黑紅的,柿葉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著旋兒飄進河裡。這時候一個黑黑的人影兒在遠處的田野裡出現了,他像孤魂似的四處遊蕩著,一會兒近了,一會兒又遠了……

  河娃盯著遠處的黑影兒看了一會兒,他不知道那是誰,也沒想知道。回過頭來問:「哥,你說話……」

  「河娃,要栽了呢?」林娃抬起頭問,他也看到了一個黑影兒……

  「栽就栽,我是豁出來了!要不分家,我自己幹。」河娃說。

  林娃一跺腳!「屁哩!分家就分家。」

  河娃看著林娃,林娃看著河娃,兩人眼裡都泛著騰騰的綠火。夜色更濃了,遠遠近近有流螢在閃。那黑影兒漸漸遠去了……

  過了很久,林娃才慢吞吞地說:「也……賣不了多少錢哪。」

  河娃說:「我算了,能賣五千。」

  林娃又不吭了。河娃急了:「哥,幹不幹你說句話?」

  「那瓦房蓋哩老不容易呀!……」

  「啥屁房子?將來咱蓋好的。」河娃不耐煩地說罷,心裡像是被刺了一下,忿忿地抬起頭來,朝遠處望去。這時,他看見那黑影兒正朝那地方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的,黑影兒是朝那地方去了……

  河娃賭氣推著車子叮叮咣咣地下河堤了。林娃呆了一會兒,也跟著往回走。兩人一前一後地低頭走路,誰也不理誰。

  回到家,驢扔似的倒在床上,兩人都呼呼地直喘氣。瞎娘摸著走出屋來,喊他們吃飯,連喊幾聲都沒人應。氣得瞎娘掉了兩滴眼淚……

  第二天上午,村街裡貼出了一張「拍賣告示」,「告示」上歪歪斜斜地用毛筆字寫著:

  因急需用錢,現將瓦房一所(三間),自行車(兩輛七成新),手錶兩塊(戴了八個月),木床一張(老床),大立櫃一個(白碴好木料),降價處理。如有人要,請速與楊林娃,楊河娃聯繫。三天為期,過時不候。

  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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