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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這是怎麼回事呢?上午還好好的。早上起來,人們還見他出去拉糞,一車一車地拉,糞車裝得很滿,一個人拽到地裡,吭哧吭哧地卸,然後回來又拉。平日他是不愛說話的,這天早上卻見誰都說話了,笑模笑樣的,帶著一臉汗。半上午的時候,又有人見他擔了水桶出來,一晃一晃地去井上挑水,又是一趟一趟地挑,直到水缸挑滿。也就是一頓飯的工夫,怎麼就死了呢?

  春堂子娘還是一個勁兒地哭:「兒呀,兒呀,我苦命的兒呀!……」

  人們私下裡悄悄地議論著,那一定是有什麼緣由的。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死了呢?可是,沒聽見這家人吵架呀?爹娘都是好脾氣,見人總是笑著,從來也沒見這家人吵過架。

  春堂子靜靜地躺在床上,現在他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知道了。沒人敢再去看這張臉,這張臉太令人恐怖了。屋裡的農藥味越來越濃了,嗆得人受不住。終於有人說話了:「人過去了,哭也沒用,還是安排後事吧。」

  人們也都跟著勸。女人們上前把春堂子娘架起來,可她又掙扎著撲到兒子跟前,又是拍著床板大哭:

  「兒呀,我的苦命的兒呀!……」

  院子裡,陽光很好。雞在悠閒地散步。狗兒呢,懶懶地在地上臥著,眯著眼兒打盹。天很藍,那無邊的藍天上飄著羊群似的白雲。小風溜溜地吹來,樹葉落了,一片一片地打著旋兒。時光像被釘住了似的,移得很慢很慢……

  一個年輕輕的人兒,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了兒是很痛心的事,也該有些什麼緣由才是。人們都想問一問,可又覺得無法開口。人死了,別人不知道為什麼,爹娘是總該知道的。

  爹娘也不知道。

  頭一天,春堂子娘看兒子臉色不好,便關切地問:「堂子,不舒服了?」他搖搖頭,一聲不吭。娘以為他是沒錢花了。一個大小夥子,兜裡怎麼能不裝錢呢。娘看了看他,悄沒聲地到裡屋去了,摸摸索索地給他拿出兩塊錢來,賠著笑說:「堂子,去買盒煙吧,別悶壞了。」春堂子的眼瞅著娘手裡的錢,娘的手黑黑的,娘手裡的錢也是髒兮兮的,上邊有很多油污汙的漬印。他突然就轉過臉去了,轉過臉默默地說了兩個字:「……種豬?」娘忙又把手裡的錢縮回來,她知道兒子噁心這錢,這錢是種豬掙的,他噁心,就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精液」似的。娘又躡手躡腳地到裡屋去了,在裡屋翻了一陣,又拿出一張五塊的來,那錢乾淨些。娘又看了看兒子的臉,說:「不是,這不是。」春堂子知道那錢是的。可他還是接過來了。接過來後他說:「娘,把豬賣了吧。」娘看著他,看了很久,「堂子……」娘自然是不捨得賣的,家裡全靠這頭「八克夏」種豬配種掙錢呢。再說,堂子快娶媳婦了,那也是要花很多錢的。春堂子不吭了。他平時就很少說話,就說了這麼一句,就再也不吭了。後來堂子就走出去了,他在豬圈前站著,默默地望著那頭「八克夏」種豬。豬爬不起來了,很乏地在圈裡躺著,一聲一聲地呻吟。豬圈裡彌漫著一股腥嘰嘰的臭味。娘慌慌地跟了出來,在他身後站著,娘說:「堂子,要賣……就賣吧。給你爹說一聲,賣吧。」春堂子回過頭來,看了看娘,說:「算了。」

  下午,春堂子的同學二笨來了。二笨是春堂子上中學時的同學,家住在河東。兩人過去是很要好的。可二笨考上警察學校了。大蓋帽往頭上一戴,縣城裡的小妞兒就偎上了。二笨是帶著縣城裡的女朋友來看春堂子的。那妞白白嫩嫩,腰一扭一扭地跟著二笨,看上去神氣極了。二笨沒進院子就大聲喊:「春堂,春堂!」春堂子早就看見二笨了,看見二笨他就躲起來了,他給娘說:「……你就說我不在家。」娘迎出去了,娘知道兒不願見二笨,就說:「二笨來了。堂子不在家呀……」後來二笨走了,院子裡碎響著二笨女朋友那「的的、的的」的皮鞋聲。送走二笨,娘回來看見春堂子在門口站著,娘說:「堂子……」春堂子很輕鬆地笑了笑:「沒啥,我沒啥。我不想見他……」再後,春堂子爹回來了,肩上扛著犁。春堂子趕忙上去把犁接下來,問爹:「地犁了?」爹說:「犁了。」春堂子說:「明天我去拉糞。」

  在日落之前,春堂子娘沒有發現不對頭的地方。兒子就是這性子,話少,不願見人。可她萬萬沒想到兒子突然就會死去……

  春堂子爹像傻了一樣在門後蹲著,臉上的老淚不斷線地流下來。他也不知道兒子為什麼會死。兒子心性高他知道,可他想不到兒子會死。他眼前老是出現兒子在學校裡背書的情景。那時兒子在縣城裡上高中,他每星期去給兒子送一次饃。有一次他去送饃沒找到兒子,就在學校院裡等。這時候他看見遠遠的操場上站著一個鄉下娃子,那鄉下娃子長伸著脖子,搖頭晃腦地高聲背誦:「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娃子一腔頂上去,接著幹嘔了一陣,一頭栽倒在地上,栽了滿臉血,爬起來又背……這時候他才看清了,那就是兒子。後來春堂子沒考上大學,就回來了。回來半年不說一句話。那時老兩口怕兒子憋屈,就趕緊張羅著給兒子說媳婦,好拴一拴他的心,開初兒子不願,後來也就願了,只是不讓多花錢。兩年多了,兒子該幹啥幹啥,一直是很正常的……

  可是,這天晚上春堂子不在家。他出去了。出門的時候娘聽到了一點動靜,娘在屋裡問:「誰呀?」春堂子悶悶地說:「我。」娘便知道是堂子了,說:「還不歇呢?堂子。」他說:「就歇。」往下好一會兒院裡沒有動靜了,也不知春堂子在院裡站了多久,此後他就出去了……

  他到哪兒去了呢?

  二十三

  除了楊如意家裡的人之外,沒有人走進過這所樓房,也沒有人知道這座樓房裡究竟是什麼樣子。但是,有一天,在地裡幹活的人發現這樓房的二樓左邊的第一間裡有個光身女人。那是太陽不反光的時候,從窗玻璃裡邊透出來的。那是一個像精靈一樣的小女人,身子像玉一樣的白,穿著裸露胸脯的白裙兒,白裙微微地擺動著,卻沒有胳膊……

  那僅是一刹那的時間,此後就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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