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金屋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五


  慢著,能籠得住麼?萬一他不聽吆喝呢?萬一籠不住等他成了氣候可就晚了。這娃子不一般,那雙賊眼太陰太陰,他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那就先扒他一截院牆,殺殺他的威風。這也是可以辦到的。

  楊書印的眉頭又皺住了。片刻,他臉上漸漸地有了笑意,那笑意是從眼底裡瀉出來的,閃耀著智慧的燃燒。那匹小瓷馬在他那厚厚的手掌裡放著,他握住了小馬,握得很緊……

  一棟房子算什麼,不就是二十四間麼,不就是幾十萬塊錢麼,小菜一碟。娃子,你毀了,就憑你蓋這所房子,你就把自己毀了。你太張狂,你還不曉得人間這世事有盛有衰,有樂有悲。這房子一蓋你就再也不會有清醒的時候了。可日子還得一天天過呢,不冷清總有翻船的時候。到那時候你連一條退路也沒有了。娃子,人不能沒有退路,可你自己把你自己的退路斷了……

  楊書印還是喜歡這年輕人的,他太喜歡了。不過,他要和這年輕娃子鬥一鬥心力了,他要好好地和他較較心勁。他覺得他已摸住這娃子的「脈」了,摸住「脈」就好辦了。他心裡說,娃子,你還嫩呢。你既然知道這是個煉人的年頭,那就試試吧。社會煉人,人也煉人。好哇,很好。

  半夜的時候,楊書印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破例地拿出酒來,一連喝了三杯!可是,當他下意識倒上第四杯的時候,卻一下子愣住了:

  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年已半百的人了,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呢?

  「啪」他把酒杯摔了。

  二十一

  在洋溢著和暖秋日的白天,天是遠的,雲是淡的,樓房矗立在一片寧靜之中。這時候,樓房散發著一種帶光的氣味。這氣味遠遠地隔開了那一排排帶獸頭的灰色瓦屋,隔開了泛著雞屎牛糞氣味的村街,隔開了女人們那聲嘶力竭的叫駡,也隔斷了留有一瓣一瓣的牛蹄印痕的帶有無限村趣的黃土路……仿佛在天地間只有這一座樓房立著,孤零零地立著……

  二十二

  半晌的時候,靜靜的村子裡驟然傳出了尖利的哭聲!那哭聲像疾風一樣掠過人們的心頭,沖蕩在九月的天空裡。繼爾,那哭聲越來越大了,男人女人,頓腳擂胸地齊聲嚎啕大哭。在哭聲中,伴隨著慌亂的喊叫和揪心的呼喚,一輛架子車飛快地從小院裡推了出來,車上躺著一個人……

  村裡人全都跑出來了。還沒顧上問話,只見那架子車慌慌地出了村子,一溜小跑地朝村東的大路去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那輛架子車又慢慢地、慢慢地推了回來。在秋日的寧靜的陽光下,車上的人硬硬地躺著,一條紅緞子被子蓋著他的臉……

  春堂子死了。年輕輕輕的春堂子突然死了。

  現在,他靜靜地躺在他住的小屋裡,穿著那身新買的西裝。這套西裝是為結婚預備的,他就要結婚了,臘月二十三的「好兒」,那日子已不太遙遠。可他這會兒竟穿上了結婚的禮服,從容地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了。他死時定然是很鎮靜的。小屋收拾得很乾淨,桌上的書放得整整齊齊的,牆上還貼著一張書有「騰飛」二字的條幅。他渾身上下都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許是特意換下了帶有蝨子的舊衣裳,裡外都是新的,全新的。床邊上還放著一雙沒有上腳的新皮鞋。他要乾乾淨淨地走,也就乾乾淨淨地走了。

  小屋裡彌漫著一股濃重的「1059」農藥的氣味,他是喝藥死的。那印有「劇毒」字樣的農藥瓶就在床頭的桌上放著,他的臉很可怕,兩眼直直地瞪著,驚悸而又木然地瞪著,那目光仿佛要射穿屋頂,把頹然的失望射向天際。這張歪歪斜斜的臉是在最後的時光裡被扭曲的,充滿了痛苦煩躁的印痕。那無邊的痛苦拌在死亡的恐怖裡蔓延到了整個屋子,每一個走進來的人都不由地顫抖,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似的,不敢再看這張臉。

  他才二十四歲,就輕易地撒手去了,若不是劇毒農藥折磨了他一陣,他會死得更安詳些。他上過十二年學,平常總是文文靜靜的,不愛多說話。直到死時,人們才從這張扭曲的臉上看出,他的內心是多麼暴烈……

  屋裡站滿了匆匆趕來的鄉親,人們默默地站著,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幾個女人抱著哭暈過去的春堂子娘,慌亂地用指甲掐她的「人中」,又有人端過一碗涼水來,往她的嘴裡灌……好一會兒,那嗚嗚咽咽的哭聲才斷斷續續地從她嘴裡傳出來。春堂爹懵了,抱住頭蹲在門後,枯樹一般的老臉上無聲地流下了一行行熱淚……

  春堂子是暴死的。想勸慰的人不知從何開口,只默默地跟著掉淚。

  那麼,為什麼呢?

  房蓋了,三間新瓦房。媳婦也早已定下了,河東張莊的閨女,那閨女也來過幾趟了。都知道是臘月裡的「好兒」。媒人前些天還來,連結婚用的「囍」車都提前定下了。鄉下娃子該有的他都有了。不缺吃不缺喝的,還能有啥呢?

  春堂子娘癱坐在地上,拍著床板哭喊著:

  「兒呀,我苦命的兒呀!……」

  一些近親們想起春堂子是高中生,覺得他也許會留下「字兒」來,那「字兒」上興許會說些什麼。於是枕頭下邊,抽屜裡全都翻了一遍,卻什麼也沒有翻出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