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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幾乎每一任支書都是楊書印推上去的,又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垮臺。他們醉了,這不怨他。不過,他知道,人是極容易醉的。

  在漫長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楊書印也曾有過失去控制的時候,那是僅有的一次。他喝醉了,那時他三十八歲,正是年青力強性欲旺盛的時候,酒是在支書家喝的,支書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當那位年輕漂亮穿紅毛衣的女知青來找支書蓋章的時候,他一瞅見那飄飄而來的紅影兒便撲了過去。那女知青嚇壞了,「哇哇」大叫!就在他接近那扭動的紅影兒的一刹那間,他的神智清醒了。當著眾人,他慢慢地撲倒在地上,紅影兒在他腦海裡極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擺動著,嘴裡喃喃道:「醉了醉了醉了……」在這令人尷尬的時刻,沒有人比他更會掩飾了。當天下午,他又挺著身到村口去給那女知青送行,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仿佛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他還特意地讓會計支五十塊錢給這姑娘做路費,囑託她回城後好好幹……送走女知青,他平靜地看了支書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可他就此再也不喝酒了。即使村裡來了極尊貴的客人,他也是僅喝三杯,意思意思,再沒有喝醉過。當然,後來那位支書出了點事情……

  然而,在晴朗的九月裡,當楊書印出門送客的時候,卻又一次失去控制了。那刺人的光亮使楊書印的頭都快要炸了!說不清是為什麼,一口毫無來由的悶氣憋在肚裡,憋得他喘不過氣來。當他慢慢走回去的時候,只覺得右邊的腦袋木木的,此後便痛起來,痛得他夜夜失眠。

  楊書印愛才是全鄉有名的。扁擔楊那些優秀的年輕人,全是他一手培養出來,又一手送出去的。只要是「苗子」,他會拍著胸脯說:「娃子,扁擔楊的世面太小,出去闖闖吧。老叔沒啥本事,情願為你們鋪一條路。」在省城當處長的楊明山,最初上大學的路費是他送的;在縣工商局當副局長的楊小元,當初也是他拉關係走門子送走的;這會兒在省報當記者的楊文廣,上高中時家裡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家裡供不起了,不讓他上了。楊書印聽到信兒當晚就去了,進門先扔下五十塊錢,說:「上!叫娃子上。娃子精靈麼,娃子的學費我掏!」特別是現在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的楊旭升,當初僅是個回鄉的復員軍人,連媳婦都娶不下,可這小夥子嘴利,能幹會說,心眼活泛,是塊當幹部的好料兒。楊書印一下子就看中了。為了把他送出去,楊書印先後七次上公社活動,酒瓶子都摔爛了,才給他爭來了一個公安系統的招人指標。那時候是四個公社(鄉)才招一個呀!臨定人的頭天夜裡,楊書印聽說這事兒吹了,楊旭升去不成了,於是又連夜騎車往縣裡趕。臨走時他對楊旭升說:「孩子,上頭人事關係太重,叫老叔再去試試吧。」說完,騎上車去了。第二天天明,楊書印拿著招人指標回來了,披一身露水。接過招人的「表」,楊旭升當時就跪下了,小夥子含著淚說:「老叔,天在上,地在下,楊旭升啥時候也不能忘了老叔。」楊書印拍拍他的頭,把他扶起來,默默地說:「去吧,娃子,好好幹。」楊書印沒有看錯,這些年輕人都是不甘於人後的,楊旭升出外三年就當上副局長了……

  這是楊書印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他跟這些年輕人並不是近親,他看中的是人,人哪!這些人會忘了他麼?不會,當然不會。

  此後,楊書印曾私下裡多次誇口說,扁擔楊沒有能人了。扁擔楊的能人都是經他一手送出去的,再沒有能幹的了。偌大的扁擔楊,在楊書印眼裡不過是一群白吃黑睡打呵啦的貨……應該說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他楊書印。

  可是,他看錯了。至少說是看錯了一個人——楊如意。

  一個狗瘦的娃兒,拖著長長的鼻涕,長著一雙餓狼般的涎眼,啃起紅薯來像老鼠似的,一陣碎響。他甚至沒正眼看過他。羅鍋來順的娃兒還值得拿眼去瞅麼?可他一天天大了,竟然溜過了他這雙識才的慧眼,也成了人物。

  他受不了。這是叫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他一向認為扁擔楊的能人都是他送出去的,都是他培養出來的。可這娃子偏偏不是!他太愛才了,只要是人才,他會不惜血本的供養,提攜。人人都知道他有一雙慧眼,他至今還沒看錯過一個人。可他眼看著這娃子一天天長大成人,卻沒有看出來他是塊「料」。假如早已看出來,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沒有看出來。

  也許再沒有比這娃子更精靈的人了。他出外六年,空著一雙手走的,一下子就成了擁有幾百萬產值的廠長了!而且蓋房時還送來了縣長親筆寫的條子。縣長的條子是好弄的麼?楊書印不在乎他幹了什麼,而在乎他有能力幹。大混混呀!赤條條走出去,一個人獨闖天下,回來就呼風喚雨了……

  眼瞎了麼?楊書印頂不願承認的就是這一點。他沒有看錯過人呢,怎麼瞎到這種地步?!明明是塊大材料,他怎麼就看不出來哪?!楊書印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他才五十二歲,應該是不算老的,可他覺得他老了……

  那天中午,他連一口飯也沒有吃,他吃不下去。回來就在床上躺著,一直躺到日落的時候。靠床立著的是一個鑲玻璃框的小櫥。小櫥裡放的全是他喜歡的古玩兒,有洛陽的唐三彩馬;有神垕的鈞瓷瓶;還有北京的景泰藍酒壺、茶具……這些都是出外幹事的年輕人送給他的。他喜歡這些東西,時常拿出來放手裡摸一摸,然後再輕輕地放回來。這些古玩兒都是他的「慧眼」贏來的,代表著一種身份。可是,當他斜靠在床上,瞅見這些古玩兒的時候,卻很想把小櫥裡的瓷器全都打碎了!

  那娃子邪呀!悄沒聲地走,悄沒聲地回,回來就豎起那樣的一座樓,那是叫人看呢。多狠的娃,他把一村人的脊樑骨都折斷了,齊茬斷了。連他楊書印都不放在眼裡。這娃子騎人一頭,他報復呢,他叫人人都覺得自己不如人,人人都在他面前短一截。他用這法兒煎人的心,烤人的心呢……

  可惜這塊材料了,可惜了,楊書印喜歡有才能的年輕人,喜歡他骨子裡的這股狠勁,不管是正是邪他都喜歡。可這塊材料不是他「琢」出來的,不屬￿他。

  毀了他?

  只要重搞一次「村政規劃」就可以毀了他,叫娃子三年之內在村裡抬不起頭來。楊書印是完全可以不出面的,開兩次會就行了。會一開,停不了三天,叫娃子眼睜睜的看他精心蓋的樓房變成一片碎磚爛瓦……這念頭極快地在楊書印的腦海裡閃了一下,他甚至聽到了房屋倒坍時的轟隆聲;看到了羅鍋來順重又當街給人下跪的情景;同時也看到了村人幸災樂禍的場面……他是有這種能力的,他相信他有。

  楊書印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那保養得很好的紫棠子臉上露出了一絲遊移的神情。他又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天已晚了,可他連一點睡意也沒有,右邊的腦袋仍是木木的發痛……

  不能這麼做。這麼做就太露了。也顯得氣量太狹。況且這娃子工於心計,是不會輕易罷休的,那樣就結下世仇了。下輩娃子不頂用,總有遭難的一天。

  那麼,放他一馬?放他一馬吧。年輕人,日子還長哪,說不定哪一天還有用著他的地方。再說,一塊好材料,廢了豈不可惜。要是好好籠一籠,會成大氣候的。好好籠一籠吧,娃子多有心計呀!

  楊書印微微地直起身子,伸手拉開小櫥的玻璃門,從裡邊拿出一匹玲瓏剔透的小瓷馬來。小馬放手裡涼涼的,手感很好。他輕輕地摸著這匹小馬,放在眼前觀賞了一陣,手突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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