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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羅鍋來順看著孩子的小臉兒,眼又濕了。說:「孩子,下去吧,別摔著了。」

  獨根的小腦袋一點一點地縮回去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探出頭來,偷偷地往這邊瞅……

  羅鍋來順不敢再喊小獨根了。這孩子是兩條小命換來的,萬一有個閃失,那可是吃罪不起的。於是每日裡就這麼獨獨地坐著,直到太陽落,天光暗下來的時候,才慢慢地走回院去。

  白天還好受些,夜裡就更孤寂了。他盼著兒子回來,可兒子回來了,卻沒工夫跟他說話。兒子每星期回來一次,每次都帶著一個女人。兒子把女人領到樓上就再也不下來了。開初他是高興的,不管怎麼說,兒子討了媳婦了,漸漸地他就有點怕了,他怕兒子犯事兒。兒子領回來的不是一個女人,他常換。兒子有錢了,就有女人跟他來。他很想勸勸兒子,別壞女人,有錢也別壞女人,女人是壞不得的。可兒子換了一個又一個,一上樓就不下來了,兒子一回來就把樓上的燈全拉開,太招人眼了!樓上音樂響著,女人浪浪地笑著,就這麼半夜半夜地折騰……有一次他忍不住上樓去想勸勸兒子,可上樓來卻又悄悄地下去了。當爹的,怎麼說呢?他從門縫裡看見兒子和那女人光條條地在地上站著,身上的衣服全脫了。那女人扭著白亮亮的屁股,竟然是一絲不掛呀!……他又怕兒子回來了。兒子一回來他就心驚肉跳的,半夜半夜地在院裡蹲著,好為作孽的兒子看住點動靜,要是有人來了也好叫一聲……他怕呀!可兒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天不亮就騎著摩托帶女人走了。

  兒子在的時候,他害怕。兒子不在的時候,整座樓空空的,他就更怕了。夜裡,躺在床上,周圍總像有什麼動靜似的。拉開燈看看,什麼也沒有,一關了燈就又覺得有動靜了。許是老鼠吧?他安慰自己,就又躺下睡了。可睡到半夜裡,卻聽見有人在輕輕地叫他:

  「來順。來順。」

  他睜開眼,四下看看,沒有人,四周空寂寂的。就大著膽披衣坐起來,到院裡去尋。院子裡陰沉沉的,月光像水一樣地瀉下來,黑一團,白一團,寂無人聲……六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還會發癔症麼?

  於是又重新躺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總覺得有點什麼動靜。折騰到半夜,剛朦朦朧朧地迷糊了一陣兒,似睡非睡的,就又聽見人叫了:

  「來順。來順……」

  羅鍋來順心裡一激靈,就再也不敢睡了。就那麼縮著身子蹲在床上,渾身像篩糠似地抖著,忍不住又四下去尋,還是什麼也沒有……

  天爺,是人還是鬼呢?

  十九

  雨天裡,綿綿的秋雨在樓房前織起一道道撲朔迷離的雨簾,涼風斜吹在雨簾上,那樓房也像煙化了一般,縹緲著霧一般的青光。而當村街裡一片泥濘,扁擔楊到處發黴的時候,那樓房卻讓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潔得像少女的胴體。

  在煙雨中,各處都亮起來了,二樓那曲曲的回廊,白色的欄杆,還有那隱隱約約的樓梯,全都泛著碎銀兒一般的亮光。這當兒,回廊處搖搖地出現了四個粉紅色的幻影兒,夢一般地舞著……

  二十

  扁擔楊村有三大怪:「來順的頭,支書的尿,小孩的雞巴朝天翹。」支書尿尿,在別處也許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擔楊村,就成了一怪了。

  當幹部沒有不喝酒的。在扁擔楊村,有了點權力總有人去巴結,請喝酒是很平常的事情。說來也怪,數十年來,扁擔楊村先後有六任支書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塗。有的是喝醉了鑽到酒桌下面學狗叫,學得極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兒家的女人親嘴兒,流油的大嘴巴熱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滾兒,學驢叫,還有的喝醉了學唱梆子戲,腔正字圓,有板有眼……而最終都要撒下一泡熱尿,尿到主兒家的灶火裡,惹得請客的主兒家連罵三天!任何當支書的漢子都逃脫不了這一泡熱尿,那註定了要尿在人家的灶火裡,而不是別的地方。這是垮臺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這泡熱尿,也就幹不長了。

  村人供酒給支書喝,支書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裡,支書垮了又有村人當支書,當了支書又有村人供酒喝……來去往返,誰也不曉得這循環為著什麼。據說那尿像白線兒一樣地射出去,濺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帶有濃重的酒腥氣,三日不退。有人問過下臺的支書,問他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裡?他說不知道,當時什麼也不知道……

  楊書印從來沒有當過支書,也從來沒有垮過台。楊書印是可以當支書的,可他不當。三十八年來,他從當民辦教師起家,牢牢地掌握著扁擔楊的權力,卻沒有當過一天支書。過去,時興「全民武裝」的時候,他是民兵營長;時興「革命委員會」的時候,他是革委會主任;時興「抓革命促生產」的時候,他是大隊長;如今,時興區劃行政村了,他又是村長,他沒在最高處站過,也沒在最低處站過,總是立在最平靜的地方用智慧去贏人。楊書印的贏人之處不是權力,而是智慧。權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卻是一個人獨有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點亮了這張紫棠子臉,使他那可以跑得馬的寬闊、平坦的額頭始終紅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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