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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男人鱉樣地蹲著,男人不吭。男人的娘在屋裡坐著,坐著也不敢吭。男人的娘也是女人,女人生下了沒能耐的兒,女人也就沒能耐了。

  為什麼呢?不就打了一個碗麼。僅是打了一個碗麼,那深藏在內心裡的又是什麼呢?……

  家家都覺得日子過得不如意了,人人心裡都燒著一蓬綠火。女人心窄些,更是火燒火燎的難受。

  男人們活得憋屈呀!一個個溜出家門的時候,頭恨不得縮到肚裡去,卻還是硬著腰走路,胸脯挺挺的。咬著牙罵出一句來:「日他媽吔!」

  九月,該詛咒的九月,叫男人們怎麼活呢?

  十七

  陰天裡,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樓房,四周都暗下來了,唯這樓房還亮著。那亮光在村子上空灑出一道道惑人的射線,碎釘般的扎眼。

  這時候,黑雲慢慢地移過來了,罩在了高高的樓房上,樓房似乎要被黑雲裹住了,卻還是亮著。那翻滾的雲團仿佛被堅硬、高大的樓房撞碎了,一絲絲一縷縷地煙散。天光呢,也就慢慢亮了些……

  十八

  兒子走了,房子空了,整座樓就剩下羅鍋來順一個人了。雖然住上了全村頭一份的好房子,可他心裡總像偷了人家似的,老也定不住魂兒。

  羅鍋來順一生都沒過過好日子,他不知道好日子是怎麼過的。他打了四十多年光棍才娶上媳婦,女人還是改嫁過來的,過來沒幾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窩一樣的草屋裡。女人臨死時反復囑託他,要他把孩子養大,他答應女人了。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答應女人了。以後的年月裡,他為女人撇下的「帶肚兒」吃盡了苦頭。他的人生的路是磕頭磕出來的。「帶肚兒」受了欺負他去給人磕頭;「帶肚兒」偷了紅薯他也去給人磕頭;就連兒子上學的學費也是他在學校裡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

  羅鍋來順在給人下跪的日子裡一天天熬著,終於熬出了這麼一個有本事掙大錢的兒。兒子邪呢,兒子從小眼裡就藏著一種仇恨,這仇恨漸漸地化成了一種力量,兒子成了,兒子終於在外邊混出名堂來了。兒子給他蓋了這麼一棟樓,兒子說要他享享福。他老了,也該享享福了。可他臉上卻依舊苦苦地愁著,仿佛總想給人下跪卻找不到跪的地方。一個常受人糟踐的人,這會兒沒人糟踐了,沒人糟踐也很難受。一個莊裡住著,誰也不睬你,那是什麼滋味呢!

  房子很大很空,他心裡也很空。仿佛有什麼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裡就那麼巴巴地在門口坐著,總希望有人來,卻沒有人來,偶爾看見有人路過,他便駝著腰慌慌地迎上去,笑著搭訕:「他叔,上家吧,上家坐坐。」

  那過路的村人連眼皮也不抬,只淡淡地說:「福淺,怕是架下住哇。」

  羅鍋來順聽了,惶惶地勾下頭,臉像幹茄子似的搐著,不曉得怎樣才好,就看著那人堂堂地走過去了。再有人過,他還是慌慌地迎上去,小心地賠著笑讓道:「歇會兒吧,喝碗茶……」

  那過路人匆匆走著,站也不站,只說:「不了,忙呢。」

  羅鍋來順又快快地坐下來,四下瞅著,看見人,又趕忙站起,老遠的就跟人打招呼:「爺兒們,坐坐,上家坐坐吧。」

  人家卻只裝沒聽見,臉兒一扭,拐到別處去了,連個面也不照……

  秋風涼了,秋葉簌簌,小風一陣一陣地在村街裡掠過,刮得羅鍋來順身上發寒。他無趣地走回樓院,樓院裡空空靜靜的,他這裡坐坐,那裡站站,看日影兒一點點移,一點點移。爾後又慢慢地走出來了,在門前坐下,又是東邊瞅瞅,西邊瞅瞅,盼著會有人來……

  沒有人來。

  小獨根從對面院牆的豁口處探出一顆小小的腦袋,瞪著一雙溜溜的小眼正往這邊瞅呢。往高處瞅,他看樓呢。那樓房像是把他的魂兒勾去了,總也看不夠。

  羅鍋來順瞅見小獨根了,不禁心裡一熱,問:「娃兒,你看啥呢?」

  「樓,」小獨根說,「爺,我看那高樓呢。」

  「想來?」

  「想。爺,你讓麼?」

  「來吧。」羅鍋來順招招手說,「爺讓,你來吧。」

  小獨根又探探頭,遲疑疑地說:「娘不讓,娘說,人家有是人家的……」

  羅鍋來順歎口氣,渾濁的老眼裡吧嗒吧嗒落下淚來。作孽呀!連娃子也不敢來了。蓋了一棟樓,怎麼就招惹了這麼多人呢?

  「爺,你哭了?」小獨很好奇地問。

  「……」羅鍋來順擦了擦眼裡的淚,什麼也沒說。

  小獨根趕忙安慰老人說:「爺,別哭。我拴著呢。娘說,等滿了百天,我就能出去玩了。」

  「孩子,那就等滿了百天吧。」

  「爺,你等著我。」

  「爺等著你。」

  「娘說,這是『破法兒』。」小獨根用大人的口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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