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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祖上的事情,瘸爺小時候曾聽老輩人說過一些。據傳楊家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原是「一脈兩支」。老祖一條扁擔挑著兩個籮筐,兩個籮筐裡坐了兩個兒子……後來就在這裡落戶了。其後的事,瘸爺也斷斷續續地聽了一點,也都是說不清的事。他記得最詳細的是傳說中祖上發生過的一件大事。據說那時候楊家有一支後人曾有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書」,家裡極富。後來那官人回鄉省親,念及老娘含辛茹苦地供養他長大,死時未能厚殮,便要重選塋地,遷墳祭母。遷墳時聲勢大極了,前前後後有百餘人張羅。誰知,起墳時扒開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樹根一圈一圈地盤嚴了,靈柩抬不出來。於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時,天昏地暗,黃塵遮天,那砍斷了的桑樹根竟淌出了紅紅的血水……起墳後沒幾年,楊家這一支就敗了。後來據「陰陽先生」說,桑樹根盤棺叫「九龍盤」,是一等一的風水寶地,那必是要出大官的!再後,墳又遷了回來,可惜「風水」已破,楊家就再也沒有出過頭……

  瘸爺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幼年時老輩人說過的話,回憶老輩人敘說往事的隻言片語,想尋出一點緣由來。可他腦子裡始終是模模糊糊的。記不起了,怎麼也記不起了,老輩人說沒說過「楊萬倉」這位遠祖呢?……

  瘸爺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經過幾個朝代的人了,剪過辮子,抓過壯丁,又經歷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見識過了,怎麼就解不透呢?

  「這終不是好兆頭哇!」瘸爺自言自語地說。

  老狗黑子在瘸爺身邊靜靜地臥著,仿佛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塊塊地脫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難看。兩隻狗眼時常是耷拉著,每睜一次都很費力。它年輕的時候曾是一條漂亮的母狗,常在夜裡被一群公狗圍著,在野地裡竄來竄去……可它現在仿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軟地縮在地上,像條死狗似的。然而,一聽到什麼動靜,它的耳朵馬上就會豎起來,狗眼裡閃出一點火焰般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聽見瘸爺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便緩緩地睜開眼來,看著老人的臉。立時,它看見老人眼裡印著一個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這是什麼。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臉上的老皺一條一條地抽搐著,佈滿了可怕的陰雲。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靈一下,眼裡竟也印上了這麼一個◎……

  瘸爺不再看家譜了,天天眯著眼兒打噸。眯著眯著,猛一下就睜開了,四下尋尋,卻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腦子裡這扇磨怎麼也轉不開,轉著轉著就又轉到絕處了。瘸爺覺得這事兒非同小可,是關係著一族人命運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擔起這副重擔。可這擔子太沉重了。

  瘸爺被恐懼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懼罩住了。只有尋出緣由來才能解開心裡的恐懼,可瘸爺記不起來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哇!」瘸爺又自言自語地說。

  十五

  外村人見了扁擔楊的人老遠就喊:「哎,你們村那樓蓋的可真勢海呀!」

  扁擔楊的人說:「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兒楊如意家的。」

  外村人又說:「你們村那樓是金子堆起來的麼?一裡外就能瞅見……」

  扁擔楊的人說:「那不是俺村的……」

  外村人不明白,只顧說:「你們村那樓……」

  扁擔楊的人掉頭就走。

  十六

  女人們開始罵男人了。

  在九月的綠色的陽光下,極富於創造力的扁擔楊的女人們,紛紛罵起男人來。她們一個個思路大開,才華四溢,花樣翻新地把罵人的藝術提高到了一個新的水平……

  罵得最精彩的還數大碗嬸,她站在院裡,兩手拍著屁股,一竄一竄地蹦起來,唾沫星子濺出一丈多遠,引了許多人來看。

  「你個驢養的馬操的碓碓戳的,你個挨千刀挨萬刀堵炮眼點天燈的貨,日你千娘日你萬娘日你墳裡那白雞娃兒小老鼠!你吃了你喝了你日了,你吃了喝了日了連一點尿路兒也沒有。你要有一點尿路兒,俺這輩子當牛當馬給你騎,下輩子還當牛當馬給你騎一日三供當神敬你!祖爺爺祖奶奶祖姥姥,你咋不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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