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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太慘了!她那淒厲的呼號鬧得人心裡酸酸的。女人們都跟著掉淚了,坑塘邊上一片哭聲。

  瘸爺站出來了。扁擔楊村的老族長瘸爺為了這繁衍的大事,為了楊家這一門不斷香火,親自一家一家地上門動員,懇求族人有錢出錢,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把這門人的香火續上。

  村長楊書印也主動地去鄉里、縣上反映情況,動用了全部人事關係,經過三番五次地奔波,終於追回了一千塊罰款,又把生孩子的指標送到了這媳婦的手裡。

  災難使人心齊。全村人化悲痛為力量,幫助這家人收麥種秋,好讓這家人騰出工夫去省城把女人紮住了的那玩意兒接上。這很花了些錢,費了些事,女人重新經歷了一番非凡的痛苦,終還是接上了。為了香火大事,這女人每晚眼含熱淚讓男人騎在她身上……

  於是便有了獨根。

  獨根生下來才四斤三兩重,小貓一樣的。那自然是分外的小心照應,生怕再有什麼差池。可這孩子白日裡好好的,卻夜夜啼哭。初時跑了許多醫院去看,總不見好,好在白天如常,後來也就罷了。獨根兩歲多的時候,剛會呀呀學語,半夜裡又會突然坐起來,兩眼直直地瞪著,咿咿呀呀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家裡人心驚肉跳地抱住叫他,卻不說了。到了白日,卻又是一切如常,就這麼整日讓人提心吊膽的。後來漸漸也聽清楚一些了,說的竟是幾輩子的老話,聽了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裡,獨根又「騰」一下坐起來了,坐起說出一句話來,這話更是沒天沒地沒根沒梢兒。他說:

  「楊萬倉回來了。」

  家裡人全都愣住了,一個個頭髮梢兒發緊,身上不由地打寒顫……

  他又清清楚楚地說:「楊萬倉回來了。」

  家裡大人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楊萬倉是誰。於是連夜把瘸爺請來,問了,瘸爺竟然也是搖搖頭,不知道誰是楊萬倉……

  第二天,瘸爺翻出家譜來看,奇了!居然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查到了楊萬倉的名字。那分明早已是作古的人了……這下子連瘸爺也坐不住了。他都不知道的事情,這三歲多的小兒怎麼會知道呢?於是又細細地查看家譜,發現在遠祖的「脈線卷」上,楊萬倉的名下,還畫有一個符號:◎

  這是什麼呢?瘸爺看不懂,別的人就更看不懂了。既然小獨根喊出了祖人的名諱,也就趕忙擺上香案,多多地燒些紙錢,一家人都跪下來願籲祈告,求遠祖保佑楊家這一支後人平安無事,香火不斷。可是,到了晚上,小獨根睡著睡著又忽地坐起來了,還是那句話:

  「楊萬倉回來了。」

  看小人兒白日裡好好的,摸摸頭又不發燒。可這麼神神鬼鬼的,終讓人放不下心來。無奈,又托瘸爺去外村請「陰陽先生」來看。「陰陽先生」讓獨根掌起面來,細細地端詳了一陣,說這娃子得的是邪症,四歲頭上有百日之災,怕是不會善了。這下子一家人都慌了,忙給「陰陽先生」跪下來,千求萬告,多多的封禮,也就說了「破法兒」。「陰陽先生」讓家人在獨根四歲生日這一天把小兒拴在榆樹上,拴一百天。百日後四更出門,抱一紅公雞,走百步開外,千萬別回頭!待雞叫後,見紅日頭再回來……

  於是,獨根就拴在榆樹上了。獨根很聽話,開初他不讓拴,見娘哭了,也就讓拴了。也只是個「破法兒」,拴的不緊,繩兒長長的,一頭系在腰裡,一頭綁在樹上,還能在院裡玩。繩兒是解不開的,系的是死疙瘩,再說,他小。

  小獨根每日裡拖著一根長繩趴在院牆的豁口處往外看。村街對面就是那座神秘的高樓,高樓在九月的陽光下閃著一圈圈金色的光環,環裡似有人給他招手,看上去漂亮極了。他很想鑽到那金色的光環裡去,那一定很好玩……

  可他拴著呢。

  十三

  在黎明之前,天光最暗的時候,那高高矗立在暗夜中的樓房是紫黑色的,而那一個個窗口卻又是銀灰色的。濃重的夜氣一點一點地淡散了,樓房靜靜地佇立在暗夜之中,像一隻巨大的亮著一個個小屜的黑盒子……

  這時候,便有一隻黑色的小精靈從銀灰的小屜裡飛出來,誰也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只有一聲響動,微微地響動,就化進夜空裡去了……

  十四

  瘸爺不出門了。

  過去,他常拄著拐杖到村街上去曬暖兒,現在他哪兒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裡,怔怔地想著什麼。瘸爺不出門的時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門,就整日在他身邊臥著,眯著狗眼也像是有了什麼心事。瘸爺是扁擔楊輩分最長的老人,為族人做了一輩子的好事,他那條瘸腿就是為族人獻出來的。現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只有老狗黑子偎著他。黑子也算是扁擔楊村輩分最長的狗了。扁擔楊村的狗兒幾乎都是它養出來的,如今也算是狗兒狗孫的一大群了。瘸爺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著熬日頭。

  世事變了,人心一下子隔得遠了,連天也仿佛往南邊走了,熱的時間很長。村子呢,也漸漸地有了一點什麼,地也越來越少了。這些都使瘸爺心裡難受。但最讓他憂心的還是小獨根夜驚時喊出的那句話,他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不好,很不好……

  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怎麼會突然喊出「楊萬倉」的名字呢?這位遠祖是幹什麼的?人死了怕有幾百年了,怎麼就回來了呢?瘸爺苦苦地想著。想一陣,便又去翻那發黃了的家譜,一卷一卷地翻,盼著能翻出點什麼。可翻著翻著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來了,抖得很厲害。「功名卷」上沒有,「人丁卷」上沒有,連「墓塋卷」上也沒有,只有那本最老的「脈線卷」上有這麼一個名字,名下有這麼一個符號:◎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麼王法?不是人一生下來就死了,沒成?要是這樣,那「卷」上也要注明啊。解不透,瘸爺怎麼也解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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