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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娃鐵黑著臉不吭。

  「日他娘,人家幹啥啥成,咱幹啥啥不成!乾脆各幹各的,那八百塊錢分了算啦。」河娃氣呼呼地說。

  錢,錢,這年頭種地是弄不來錢的。那八百塊錢是弟兄倆販雞掙的,風風雨雨的,兩年多才落了八百,還不夠娶一房媳婦呢。分了?分了頂啥用。林娃斜了他一眼,沒搭腔。

  「反正我不幹了!」河娃說。

  「幹啥?」

  「要幹就幹大的。」河娃咬著牙說。

  「本錢呢?這八百不能動!」林娃一口咬死。

  「咋不能動?八百算個屌!點眼都不夠。借,借錢幹大的……」河娃氣昂昂地說。

  「哼?!」林娃又斜了一眼。

  「幹啥都比干這強,打尿二兩水,偷了人家似的。我問了,這年頭紙最缺。咱弄個紙廠,准賺大錢!……」

  林娃往地上一蹲,又不吭了。

  河娃逼上一步,說:「哥,你幹不幹?你不幹我幹。這年頭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親兄弟也得有個說清的時候,給我四百!」

  「日……」林娃猛地站起來,一把揪住了河娃的衣領子大巴掌掄得圓圓的……

  河娃看著林娃,喘口氣說:「哥,幹吧。」

  林娃悶了一會兒,說:「幹。」

  十一

  樓房蓋起的那天,建築隊的「頭兒」來了。這是個滿臉大鬍子的年輕人,聽說過去住過監獄,但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面目,只叫他「頭兒」。他對楊如意說:

  「這是我承建的第一百零一座樓。我告訴你,你雖然花了不少錢,可我沒有賺你的錢。這是我唯一沒有賺錢的樓房。這樓房是我設計的,是藝術,它跟世界上任何一座樓房都不一樣。不久你就會看出來,這樓房從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看去都有些新東西,你會不斷地發現新東西……」

  楊如意問:「這樓能用多少年?」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質可以,誰也活不過它,一個村子裡的人都活不過它。你記住我的話,只要土質可以,它是不會倒的,永遠不會……」

  十二

  在樓房對面的土牆豁口處,露著一顆小小的腦袋,那是獨根。

  獨根四歲了,滿地跑了,卻拴在榆樹上,腰裡拖一根長長的繩子。

  獨根的一條小命兒是兩條小命兒換來的,也是楊氏一門動用了集體的智慧和所有的社會力量爭取來的,生命來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貴。

  四年前的一個夏天,獨根那六歲的姐和五歲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兒去地裡撿豆芽兒。鄉下孩子曉事早,很小就知道顧家了。地分了,沒菜吃。年輕的媳婦們下地回來總要捎上一把菜,那菜是從別人家的地裡薅來的,即是自家地裡有,也要從別人家地裡薅,看見了也就罵一架,練練舌頭。這精明很快就傳染給了孩子。於是孩子們也知道從別人家地裡薅一點什麼是佔便宜的事,也就跟著薅,好讓娘誇誇。

  這一日,大人們都下地幹活去了。娃子們就結夥兒去地裡撿豆芽兒。那是剛點種過的豆地,天熱,沒兩天就出芽兒了。地麼,自然認准了是別人家的。於是一個個亮著紅紅的肉兒,光腳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裡的豆芽兒。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兒,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兒。豆地裡長的芽兒,帶土的,很髒。薅了,又一個個擎著去坑塘邊洗。那坑塘離場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這會兒沒有。娃兒們擠擠搡搡地蹲在坑塘邊洗豆芽兒,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認真。洗著洗著,那五歲的小哥兒腳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脈的感應起了關鍵作用。一群小兒,獨有那六歲的小姐姐慌忙去拉,人小,力薄,一拉沒拉住,也跟著滑下去了。小人兒在水裡緩緩地下滑,漸漸還能看見飄著的頭髮,小辮兒上的紅繩兒,漸漸也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水紋兒一圈一圈地蕩開去,在六月的燦爛的陽光下,兩個嫡生的小生命無聲地消失了……

  小娃兒一個個都呆住了,靜靜地望著水裡的波紋兒,停了好大一會兒,沒有誰動一動,只望著那很好看的波紋兒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圓環似的波紋兒消失。這時候,要是趕緊呼救,不遠的麥場裡就有人,漢子們都在打麥呢,那麼,兩個小生命也許還有救。可娃兒們愣過神兒之後,各自都慌忙去撿撒在坑塘邊的豆芽兒,一根一根地撿,髒了的又再洗洗……時光在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兒裡飛快地流逝,生命頃刻間從無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兒撿完了,洗過了,這才有娃兒想起該去叫他媽。於是又一夥夥兒去叫他媽。他媽在地裡割麥呢,路很遠很遠。一個個又光著小屁股,擎著那一小把豆芽,慢慢往地裡走。路上,有個娃兒的豆芽兒撒了,就又蹲下來撿,撿得很慢。這中間,娃兒們在路上也曾碰上過拉麥車的大人,只是記著要去叫他媽,也就很認真地保持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兒已經漂起來了……

  ……一母同胞,兩個小姐弟,白脹脹地在水面上漂著,姐的小手勾著弟的小手,勾得死死的……

  這打擊太大了!扁擔楊這位名叫環的年輕媳婦像瘋了一樣從地裡跑回來,趴在坑塘邊哭得死去活來。她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頭破血流。扁擔楊歷來有女人駡街的習慣。環在哭天搶地的呼喚小兒的同時,又一遍一遍地詛咒上蒼……

  老天爺,你有眼麼?你眼睛了麼?你不曉得生兒的艱難麼?你為啥要毀這一家人?為什麼?!兩個娃兒,兩個呀!咋偏偏攤到這一家人頭上?哪怕毀一個呢,哪怕把妞領去呢,你也不能這麼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著她又咒起「計劃生育小分隊」來。生第二胎的時候,他們罰了她一千八百塊錢,還強行給她實行了「結紮」手術。那小哥兒是「超生兒」,沒有指標,沒有戶口,也沒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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