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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午夜,大地黑黢黢的,村莊黑黢黢的。唯那座樓房披著一層銀白色的光,孤獨地矗立著。在白光的映襯下,每個窗口都閃著暗綠色的火苗兒,像狼的眼……

  這時候,空寂的樓房裡有些動靜了。像風的絮語,又像是久遠的呼喚,一聲一聲,低沉暗啞……

  十

  林娃河娃兩兄弟又打架了。

  爹死的早,兄弟倆跟瞎娘長大的,沒天沒地的日月,長了一身的野氣,打起來不要命。再說林娃二十九了,河娃二十七了,都還沒娶媳婦,身上的陽氣壯,迸上火星兒就著。每次打架吃虧的總是河娃,林娃長得粗實,壯。河娃靈性,卻瘦。

  開初還好好的。林娃燒了一鍋水,宰雞用的。雞是從老遠的外鄉收來的,宰了拿城裡去賣。林娃宰雞,河娃就蹲在林娃屁股後頭,手裡拿著一個長長的針管,針管裡灌的是水,待林娃宰好一隻,河娃就接過來往雞身上打水。你宰,我打,程序並不複雜。

  這年頭物價漲得快,生雞子已賣到兩塊一一斤,打一兩水就是兩毛一,他不多打,常常只打二兩,二兩就是四毛二,淨賺。原也是不曉得這些的。弟兄倆沒啥靠頭,也沒啥本錢,幹不了別的營生,看人家販雞了,也跟著販。先頭,弟兄倆收了雞子,宰好了上城裡去賣,跑幾十裡路卻老賣不上好價錢,有時賣不了還得虧本。生雞子收價一塊七,宰宰殺殺的才賣兩塊一,除了毛,實在掙不了多少。又看人家賣的雞一隻只肥嘟嘟的,像吹了仙氣一般。可他兄弟倆宰的雞一個個軟不拉塌的,賊瘦兒,咋看咋不入眼。城裡人挑,眼看人家的雞早就賣完了,他們還沒發市呢。日怪!雞都是收上來的,咋就跟人家的不一樣呢?日子長了,也就看出了點門道。日娘,打水!往雞身上打水。龜兒們真精啊,騙得城裡人一愣一愣的。知道城裡人吃假,於是也跟著假。打水也是要技術的,水不能打在一處,又要叫人摸不出來,這也是絕活兒。自開放以來絕活兒很多,聽說東鄉的假蜂蜜把日本人都坑了,這也算是外交上的勝利。誰他媽敢說鄉下人笨?鄉下人不但把城裡人治了,連外國人也治了!

  弟兄倆幹的營生,這「絕活兒」卻只有河娃一人會,扎針、打水、深淺、方位,弄起來比靜脈注射還講究呢。於是粗活兒林娃幹,淨活兒河娃幹。收雞是林娃,賣雞是河娃。錢掙多掙少就憑河娃一句話了。

  林娃本就憋著一肚子邪火,剛好河娃賣雞的錢沒交。倆人都大了,都沒娶媳婦,掙的錢自然是倆人的,每次回來都交娘放著,可這趟的錢河娃沒交。林娃對河娃不放心了,話在心裡憋著,憋了一會兒憋不住了,便粗聲粗氣地問:「河娃,這一趟賺多少錢?」

  「八塊。」河娃說。

  「才八塊?」林娃的手停住了。

  「沒人要,我壓價了。」河娃斜斜眼兒,順口說。其實不是八塊,是嫌了十八塊,他吃了頓飯,喝了點酒,就剩八塊了。

  「不對吧?」林娃疑疑惑惑地說,「幾十隻雞子才掙八塊錢?」

  河娃岔開話說:「這活兒不能幹。天天賊似的蹲在集上,蹲半天還沒人問呢。」

  林娃心眼少,轉不過圈來,也跟著甕聲甕氣地說:「跑幾十裡路,一家一家地串也不好受!」

  往下,兄弟倆都不吭了,蹲在地上各幹各的。宰一隻,打一隻,誰也不理誰。

  過了一會兒,林娃心裡終還是磨不開。日他娘,騎個破車到處串,好不容易收些活雞,宰宰殺殺的,整治好多天,才掙八塊錢?不對!

  他轉過身來,又問:「河娃,到底掙多少錢?」

  「八塊。」

  「就八塊錢?」

  「你說多少?」河娃不耐煩了。

  林娃眼黑了,直盯盯地看著河娃:「你說實話,掙多少錢?!」

  河娃把針管往地上一撂,小公雞似地瞪著眼說:「一萬塊!你要不要?」

  「啪!」一個響巴掌打在河娃的臉上,打了他一臉濕雞毛。「你……藏私!」

  河娃一頭撲過來,攔腰抱住了林娃,兩人一同滾倒在水盆裡,帶翻了水盆,泥豬似的在地上翻來滾去地打起來……打了一個時辰,兩人臉上都淌出血來了,只是誰也不吭,怕瞎娘聽見。當林娃又野蠻蠻地撲過來的時候,河娃順手從地上操起一把宰雞用的刀,刀上的雞血往下淌著,河娃臉上的血也往下淌著,兩眼熒熒地泛著綠光……林娃的一隻眼在水盆沿上撞了一下,撞得黑紫,他呼呼地喘著粗氣,回手操起一根扁擔,惡狠狠地盯著河娃……

  瞎眼的娘聽見動靜了,「咳」了一聲,問:「林娃,啥倒了?亂咕叮噹的……」

  親兄弟倆仇人似地互相看著。林娃黑著臉沒吭。河娃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說:

  「案板。」

  「水也灑了?」

  「雞沒殺死,撲棱了幾下……」

  娘不再問了。兩兄弟棍似的立著,脖子一強一強的,像二牛抵架,牙都快咬碎了。

  銅綠色的陽光點亮了整個院子,那光線的人的眼,眼立時就花了。從屋裡往外望,一片綠色的燃燒……兩個小兒騎在一個小兒身上,在土窩窩裡滾,把那狗瘦的小兒壓在土裡,一個騎著脖子,一個騎著屁股,齊聲高唱:

  帶肚兒,帶肚兒,掉屁股!

  帶肚兒,帶肚兒,扒紅薯!

  ……

  「啪」一聲,河娃把刀扔在地上,一跺腳,恨恨地罵道:「日他娘!」

  林娃也罵:「日他娘!」

  邪火發出來了,兩兄弟都悶下來,你不吭,我也不吭。地上水汪汪的,扔著一片死雞,有打了水的,也有沒打水的,全部泥嘰嘰的泛著雞屎和血腥的氣味。

  過了很長時間,河娃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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