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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堂子知道娘要給錢了。娘每次封禮,總不讓他看見。他畢竟是高中生,娘怕羞了他,也怕他站不到人前。他看了看娘,沒說什麼,拿著瓶子走出去了。

  爹忽地站了起來,一竄一竄地跑到豬圈前,高聲嚷道:「上啊,上啊,殺你哩!」

  圈裡喂著一頭「八克夏」種郎豬,才一年多的光景,天天跟外村趕來的母豬交配,配一次收兩塊錢。豬已經累垮了,很瘦,身上的毛稀稀的,只「哼哼」著打圈轉,就是不上,爹拿棍子趕它,趕也不上。爹跳到圈裡去了……

  春堂子娶媳婦的「彩禮錢」有一半是這頭「八克夏」郎豬掙來的。這事叫人屈辱。他五尺男兒在豬面前一點一點地往下縮。他不敢看了,悶著頭一晃一晃地往外走。

  天高高,雲淡淡,春堂子在陽光下悶悶地走著。狗懶懶地在村街當中臥著,西頭黑子家的帶子鋸「哧啦啦」地響著,鋸人的心。他「騰騰」地往前走,走得極快,像有人在後邊攆他似的。他知道遠遠的村街最高處立著什麼,可他竭力不去看它。他對自己說:你有骨氣就別看。那算什麼,不就是一所房子麼?別看。可他突然地斜到村街當中去,照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夾著尾巴「汪汪」地叫著跑開了。狗挺委屈也挺可憐,不曉得這主兒犯了什麼神經。可他就踢了這麼一腳,踢得很解氣。狗遠遠地看著他,他也看著狗,心裡似乎很不好受……

  走著,走著,春堂子突然覺得他的眼睛出毛病了。只覺得眼前出現了一群綠色的小人,那綠色小人兒活蹦蹦地在他眼前跳著,跳得他眼花繚亂。他抬起頭,只見天是綠的,地是綠的,牆、樹、人也都成了綠色的。這時候他才知道他的眼睛出毛病了。與此同時,他竟然聞到了一股焦糊的氣味,漸漸,他心裡有一股綠色的火苗兒燃起了。這火苗兒越燒越旺,畢畢剝剝,頃刻間整個胸腔裡燒起了綠色的大火。在燃燒中,他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地縮,一點點地縮,身上的骨架在綠色火苗的吞噬中軟坍下來,骨油在燃燒中發出「嗞嗞啦啦」的響聲。他看見自已被綠火煉成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的粒子,無聲地掉在地上……

  楊春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太小了,小到了極處,叫他還怎麼做人呢?他成了一個誰也看不見的人。他屈辱極了,也羞愧極了。他是扁擔楊的高中生啊!上過十二年學,懂得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對數、函數……因為沒考上大學,這一切暫時還沒有用處。沒有用處倒還罷了,也不能這麼小哇?……

  「堂子!」

  是來來叫他,他聽見是來來叫他。這時候他發現他在麥玲家的代銷點門前站著,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了。他仍然十分疑惑,不曉得自己是真的變小了,還是小了又大回來。可他心裡還是感到很屈辱,很小,終究是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他瞠目四望,發現鋼筆還在兜裡插著呢,是綠杆的,一支沒有啥用的鋼筆。他記得鋼筆不是綠杆的,是眼睛出毛病了,一定是眼睛出毛病了。

  進了麥玲家的代銷點,他誰也不看,只悶悶地說:

  「打瓶醬油。」

  麥玲子抬頭看看他,不吭。來來也站在一邊望著他,很奇怪。他又說:「打瓶醬油。」

  「瓶呢?」麥玲子「吞兒」笑了。

  春堂子愣了,沒帶瓶,他怎麼會沒帶瓶呢?娘親手遞給他的。他沒說什麼,扭頭就走,走得極快。臉上濕濕地沁著一層汗珠。

  沒帶瓶。

  七

  月亮升上來了,星星出齊了,扁擔楊村在秋風的吹拂下漸漸睡去,偶爾還能從瓦屋的窗口透出一絲暖人的亮光,伴著老牛緩慢地咀嚼。這時候,那高高矗立著的樓房像死了一般寂靜,一個個窗口都是黑洞洞的,透著一股砭骨的寒氣。樓房在月光下長出了一層白茸茸的灰毛,那一層薄薄的灰毛被一團一團黑氣裹著,不時有「沙沙」、「沙沙」的聲音從樓院裡傳出來,很瘮人。

  當月亮隱到雲層後面的時候,樓房裡便有大團大團的黑氣湧出。隨著黑氣的湧出,你會看到一道黑色的樓梯慢慢從樓上垂下來(白天是看不見樓梯的,誰也看不見),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像霧一樣的黑色的樓梯……

  八

  來來想討麥玲子一句話,這句話在他心裡壓了許多年了,一直想說卻又說不出。可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說出來,他必須說出來。

  來來覺得他是配得上麥玲子的。麥玲子長得高高條條、細細氣氣的;他也是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麥玲子臉兒長得圓圓甜甜的,眉兒眼兒鼻兒都滋滋潤潤有色有水的,看了就叫人想,可來來白呀,天生的自來白。夏天,不管多毒的日頭曬,也只能曬上一層紅釉,白還是白,要是穿上好衣裳,跟城裡人一樣的。再說,前後院住著,兩人從小就一塊玩,好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大了的時候,麥玲子沒少幫他補洗衣服,來來也沒少幫麥玲子家幹活。有一次麥玲子在河邊洗衣服,來來去了,麥玲子說:「大遠就聞見一股子汗氣,臭!脫下來我給你洗洗。」來來就脫下來了,光著白白的脊樑。麥玲子也沒說什麼,低頭去洗,臉上竟羞羞的。洗了,麥玲子甩甩手,說:「來來,給我端回去!」來來就聽話地把洗衣盆給她端回去了,麥玲子大甩手在後邊跟著,這不就跟兩口子一樣麼?

  再早的時候,麥玲子還跟他搭夥澆過地。那是夜裡,大月明地兒,星星出齊了,麥玲子說:「來來,我睡了。」就躺在地邊睡了。來來就一個人澆兩家的地。他偷偷看過麥玲子的睡相,那睡相很誘人。來來沒敢動她。那時候要動了就好了。來來想。

  來來覺得麥玲子喜歡他。來來的長相是扁擔楊數頭份的,來來愁什麼?

  可來來心裡突然就產生了不安的念頭。為什麼呢,卻又說不清。是「帶肚兒」楊如意回來時去代銷點了一趟,跟麥玲子說了點什麼?好像又不是,鱉兒一會兒就出來了,也就是看了看,沒多說什麼。那麼,是麥玲子眼裡有什麼異樣的東西叫他害怕了,好像也不是。麥玲子確實不大愛說笑了,常常一個人愣神兒,那眼光久久地凝視著什麼,爾後又極遠地撒出去,終又歸到來來身上,看著看著便笑了,來來看不出什麼,也不知道她笑什麼,只是心裡毛。

  他等不及了。他心裡憋得慌。他要麥玲子一句話。

  來來在麥玲子的代銷點門前轉了三圈了,總也撈不著機會說。這個走了,那個又來了。買針買線的,買酒買煙的,老有人。每次進代銷點,麥玲子就問他:「來來,幹啥哩?」他便說:「不幹啥,轉轉。」說完,便訕訕地退出去了,扭捏一身汗。

  隨後又在村街裡漫無目的地轉,老像有什麼東西逼他似的。很怪,只要在村街裡走上一遭,那心裡頭七上八下的,說不出是啥滋味。轉著轉著,就又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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