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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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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書印擺擺手:「哪裡話。玩吧,好好玩。要是在我這裡出了什麼事,我這臉還是臉麼?」 四個人這才放下心來,立時覺得楊書印這人氣派大,敢在前院招待抓賭的,後院安置賭博的,神色竟一絲不亂,這些人平日裡被人敬慣了,巴結他們的人太多,自然看誰都矮三分。今日才識得楊書印是個人物,那胸懷是他們四個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的。於是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似乎想說點什麼,楊書印又擺擺手:「玩吧。」說罷,推門走出去了。 於是一切照舊。前院喝五吆六;後院劈裡啪啦,酒興正濃;賭興正酣。在這一片熱鬧聲中,楊書印從容不迫地前後照應、周旋,闊大的紫棠子臉上始終帶著微微的笑意。客人們自然說了許多巴結的話,但他聽了也就聽了,並不在意。仿佛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讓他煩心的事了…… 然而,在九月的陽光裡,當一村之長楊書印出門送客的時候,站在村口的大路邊,卻感到背上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這短短的一段送客路使他的身心備受熬煎,他幾次想回頭看看,卻還是忍住了。他的眉頭皺了皺,神情坦然地笑著把客人一一送走,立在大路邊上,他眼前極快地閃現出數十年前的一幕:羅鍋來順拉著七歲的「帶肚兒」跪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說:「俺這臉真不是臉了。狗兒又偷扒紅薯了。娃子小,讓俺一馬,再讓俺一馬吧。」羅鍋來順的頭咚咚地磕在地上,像木板似地響著,很空…… 楊書印慢慢地走回家走,他覺得頭「轟」了一下,也僅是「轟」了一下,可女人看見他便跑過來了,神色慌亂地扶住他問:「咋啦?咋啦?」 「沒啥。」他說,「沒啥。」 「你是看見啥了?臉色這麼難看……」 「沒啥。」他重複說,「頭有點暈……」 五 黃昏,村莊漸漸暗下來了,唯那高高的樓房還亮著,夕陽的霞血潑在樓房上,燃燒著一片金紅。在晚霞燒不到的地方,卻又是沉沉的醬紫色,一塊一塊的,像幹了的血痂。這時候,你會在樓房的後窗上看到一幅奇異的幻象。每個窗口的玻璃後面都映著一個纖巧的女人,女人穿著金紅色的紗衣,一扭一扭地動著…… 當晚霞一點一點縮回去的時候,那女人的影兒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頃刻,便看不到了…… 這時候,假如你數一數後窗,就會發現:從左邊開始數是十九個,從右邊開始數卻是二十一個…… 六 春堂子在看《笑傲江湖》。厚厚的四本,是他費了好大勁兒從鄰莊的同學那裡借來的。為借這套書,他搭上了兩盒高價「彩蝶」煙,還廝跟著給人家打了三天土坯!累死累活的,纏到第三天晚上才把書弄到手。就這樣,還是看同學的面子,讓他先看的,要不,等十天半月也輪不上。 誰也想不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給國人源源不斷地提供「精神食糧」的竟是那位遠在香港、穿西服戴禮帽、名叫金庸的作者。在一片血淋淋的廝殺中,他寫的書成了當代中國青年農民的一大享受。真該謝謝他,若是世上沒有了這位金庸先生,那漫漫的長夜又該怎樣去打發呢?何況地分了,活少,那一個又一個的晴朗白日也是要有些滋味的。在沒有什麼娛樂活動的鄉下,娶了媳婦的還可以幹幹那種事,沒娶媳婦的呢? 春堂子二十四歲了,上了十二年學,識了很多字,快要娶媳婦了,卻還沒有娶上媳婦。他喜歡金庸的書。在國內外一切「武打傳奇」中,除了金庸的書他一律不看。他人長得黑黑瘦瘦的,天生不愛說話,跟爹、娘都沒話說,一天到晚悶聲悶氣的。唯有從金庸的書裡才能獲得一人獨步天下的快感和天下美女的姿容…… 在九月的這一天裡,春堂子正如癡如迷地沉浸在《笑傲江湖》裡,與一幫惡人廝殺搏鬥……忽聽見娘叫他了。娘一聲便把他喚了回來: 「堂子,堂子。她三姑來了,她三姑送『好兒』來了。」 春堂子怔怔地坐著,好半天還沒愣過神兒來。這當兒娘又叫他了,娘喜喜地說:「堂子,她三姑來了。」 春堂子機械地站了起來,綠色的陽光在他眼前晃著,晃得他頭暈。他慢慢地朝東屋走,他不得不去。三姑是他的媒人,給他說下了東莊的閨女,去年就訂下了,兩年來沒少送禮。 進了東屋,娘說:「堂子,三姑來了你也不言一聲。」 「三姑來了。」他機械地應了一聲,就那麼木木地站著。 媒人盤膝坐在椅子上,拍拍腿說:「堂子,娘那腳!跑了一年多,鞋底都跑爛了,這回可該吃上你的大鯉魚了。妥了,那邊說妥了,臘月二十八的『好兒』,你看中不中?」 爹的嘴咧得很寬,連聲說:「中,中。」 娘也說:「中,老中。看人家吧,人家哩閨女……」 媒人的手一指一指的,說:「老姐姐,你可是娶了個好媳婦呀!別的不說,保險不會跟婆子生氣。」 娘眼角處的魚尾紋炸開了,歎口氣說:「那老好。」 媒人又說:「人家那閨女規矩,人也勤快。相中咱堂子有文化,人老實……」 春堂子滿腦子江湖上的事情,急不可耐地想過去看《笑傲江湖》,卻不得不坐著,心裡很煩。 娘給他遞了個眼色,想讓他說句感謝的話,看他不覺,忙說:「堂子拗哇!看看,上了幾年學,連句話也不會說。」 春堂子心裡的無名火竄出來了,誰說我不會說話?我不想說,也沒啥說,說了恁也不懂……可他沒吭。 媒人偏著嘴說:「人家還會做鞋,那鞋底子納得瓷丁丁的……」 娘見堂子不說話,趕忙接上:「喲,針線活兒也好?」 「好,針線活兒老好老好。」媒人誇道,「該堂子有福!……」 「她三姑,咱堂子這事多虧你呀……」 「我說媒是看家兒的。老姐姐,要不是你托我,我會踮著腿一趟一趟地跑麼?……」 爹佝僂著腰蹲在門前一口一口地吸煙,一副很乏的樣子,面上卻是喜的。房好歹蓋下了,媳婦立馬就娶過來,他怎能不喜呢?娘摸摸索索地進裡屋去了,自然又要給媒人封禮。媒人很貪,每次來都要坐很長時間,給了禮錢才走。春堂子慢慢地轉過臉去,臉上羞羞地紅了一片,心裡也像是有一萬隻小蟲在咬……卻猛然聽見娘叫他: 「堂子,去打瓶醬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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