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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姐「下」來了。二姐盤膝正襟端坐在姥姥的靈前,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忽然就說起話來。二姐竟用老人那種莊嚴、肅穆的口吻,像「先人」一樣地緩緩訴說久遠的過去,訴說歲月的艱辛……那話語仿佛來自沉沉的大地,幽遠而凝重,神秘而古老,一下子懾住了所有人的魂魄,沒有人敢去驚動二姐。母親一向膽大,可這會也情了,只是呆呆地聽……直到雞叫的時候,二姐說:「我走了。」於是,「先人」就走了。

  多年後,在我的記憶裡仍然留存著那晚的印象。因此我無法說清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魂靈。雖然後來我問過母親,母親說是老祖爺的魂兒撲到二姐身上了。可老祖爺的魂兒為什麼會撲到二姐身上呢?或許,在冥冥之中真有一種神秘的磁場,這磁場可以跨越陰間陽世,那「先人」的魂靈就借著二姐的軀殼返回陽世,借二姐的嘴傳達出他的神性意旨?或許,是二姐過度的悲傷造成了精神的混亂,這混亂便產生出幻覺?

  第二天,當人們紛紛議論二姐如何「下」來的時候,二姐卻一切如舊,沒有些微的神經失常。她先是坐在姥姥的遺體前一遍一遍地用溫水給老人擦臉,極小心地把皺紋中的污痕拭去。爾後又脆在姥姥跟前,把姥姥蒼蒼的白髮重新梳理一遍,梳得很亮很亮,梳著梳著就有淚下來了。待入殮時,二姐就跪在一旁,一聲聲喊著:「奶,躲釘吧。奶,躲釘吧……」

  母親是極注重形式的,一切都按鄉間的禮俗來辦。可二姐比她更注重形式,「牢盆」上的「子孫孔」幾乎全是她一個人鑽的。別人鑽了,她總嫌不圓,還要再鑽,直到一個個孔都圓了為止。鑽了「牢盆」,她又去糊「哀杖」,糊的極其認真,倏爾,她鄭重地走到母親跟前,說:

  「大姑,我給俺奶寫(請)一班響器吧?」

  母親瞪她一眼,說:「咋,你老有錢?不寫。」

  二姐是很伯母親的,可她卻重複說:「大姑,我給俺奶寫班響器。」

  母親說:「不寫。」

  為安葬姥姥,按鄉間的禮俗,母親已經請了一班響器了,就不想讓她多花錢。況且,在那種時候,寫一班響器已是很冒險了。

  二姐沒再說什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大約二姐很想做人,她在兜裡摸了很長時間也沒摸出錢來,就悄悄地把姐夫拉到一邊,讓他回去借,不准在這兒借。姐夫吭哧了一會兒,還是去了。

  半晌,門外的國樂響起來了,不是一班,而是兩班,二姐硬是花了三十塊錢又請了一班,與母親花錢請來的一班對吹!引了許多村人圍著看。

  姥姥的葬禮開始時,母親與二姐為響器的事反目了。母親怒衝衝地說;「誰讓你叫的?誰讓你叫的?一點兒話都不聽!……

  二姐一聲不吭,以沉默相抗,那沉默裡含著強烈的倔強。姐夫縮縮地蹲在地上,更是不敢吭聲。

  下葬的時候,二姐趴在姥姥的墳上哭得死去活來,許多人去拉,她都不起來……

  當天夜裡,辦過喪宴後,母親沉著臉從兜裡掏出三十塊錢遞給二姐,「拿去吧。」二姐不接,說:「大姑,俺再窮,也是奶把俺養大的,寫班響器都不該麼?」眾親戚也勸道:「妮,拿住吧,你日子過得緊巴……」二姐還是不接。母親氣了,把錢摔在地上,站起就走。二姐默默地把錢拾起來,重又塞到我的兜裡,硬是沒有拿。

  母親是很固執的人,這件事在她心裡留下了很深的裂痕。她常常有意無意地在親戚面前訴說二姐的不是,說她強。後來,二姐生孩子的時候,差人送來「喜面」,可作為大姑的母親,竟沒有去!只打發妹妹送去了禮物。這在很重面子的母親來說,是很少有的事情。

  妹妹回來時,母親問:「孩子胖麼?」

  妹妹說:「胖。」

  「你姐身體好麼?」

  妹妹說:「臉臘黃,可瘦。就那又下地幹活了。」

  母親咬著牙說:「好得死吧!」

  母親愣了一會兒,又差妹妹送去了一籃雞蛋。回來時,姐姐卻又回了一籃子紅柿。母親看見那紅柿就恨恨地罵道:「死妮子!」

  此後,在母親與二姐之間,這種「精神仗」打了許多年。可母親似乎總也勝不了二姐。二姐一年四季都去給姥姥上墳。逢年過節,二姐總要割塊肉到姥姥的墳上去祭。燒一把黃紙,磕幾個頭,總是很認真地說;「奶,今兒過節哩,拾錢吧。」在那個沒有了親人的村子裡,姥姥的墳總是添得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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