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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我夜裡時常做夢,夢裡出現的總是那片灰濛濛的土地,土地上長著兩株黑色的穗兒。在夢中我知道。那穗兒就是二姐的眼睛。醒來後我又覺得可笑,也許是我的記憶聯想產生了錯誤。記得童年時二姐曾帶我去掐「麥佬」,二姐說:「那黑穗穗兒就是麥佬。」於是我記住了麥佬,卻記不住二姐的眼睛……

  二姐十年裡只進過一趟城,那是我結婚的時候。

  我是臘月裡結婚的。結婚時本應通知二姐,可母親說:二姐的日子過得艱難,人又撐得極大,別再讓她花錢了。於是就沒有通知二姐。

  誰知,臘月二十三,就在我結婚的前一天,二姐竟來了。這是二姐出嫁後第一次進城串親戚。可以看出,二姐為進這趟城,曾經長時間地準備過。二姐是拉著架子車來的,車頭上擠擠地坐著三個孩子,車裡卻赫然放著一扇豬肉。聽姐夫說,得信兒晚了,來不及置辦什麼,二姐就連夜央人把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肥豬殺了。二姐的禮太重了,重得叫母親無言。一二姐站在母親面前,笑著說:「大姑,我看你來了。」母親卻故意嗔著臉說:「看我幹啥,我還沒死哩,你別來看我。」二姐顯然沒聽見母親的話,就把孩子一個個扯到母親面前,說:「叫姥姥。」二個孩子高高低低地在母親面前排著,小臉紅撲撲的。孩子們全都穿著嶄新的藍布衣裳,連戴的帽子也是藍的,一色的斜紋藍,二姐和姐夫竟也穿著一身嶄新的藍。

  這支藍色的小隊在接受母親的目光的「檢閱」。十年了,整整十年,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現在她來了,帶著一個藍色的小隊……這不由使人想起十年前二姐相親的那天晚上,來相親的姐夫也是穿的一身藍,然而那套「行頭」卻是借人家的,從上到下都是借的。這會兒二姐帶來了自家的「藍色」,那衣裳顯然是一塊布料剪出來的,一針一線都是二姐縫織的。為穿上這一身藍,二姐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

  母親也被這宣言般的「藍色」震住了。她的手摩挲著孩子的頭,目光卻望著二姐。二姐依舊很瘦,顏色黃黃的,但精神很好,頭髮梳得很整齊,臉上透著喜慶,只是額頭上的皺紋太重了,一重一重的,鬢邊竟有了白髮!那笑也很疲倦,是硬撐出來的。

  母親把二姐拉到隔壁的房間裡,大聲說:「妮,別太撐了,別撐了!」

  二姐說:「沒稱,自家用的,還用稱麼?」

  母親罵道:「死妮子呀,死妮子!」

  二姐笑了,「大姑,到鄉下住幾天吧。我喂了十幾隻母雞呢,天天給你打雞蛋……」

  母親沒話說了,歎了口氣說:「多住幾天吧,好好養養身子。」

  二姐說:「老大上學了,二年級,叫鋼蛋。老二叫鐵蛋,也快了。小三叫平安,可能吃呢……」

  母親搖著頭說:「怎麼就聾成這樣呢?」

  二姐一拍手說:「兄弟媳婦呢?得叫我看看新媳婦呀!」

  母親大聲說:「還能不讓你看麼,明兒就來了。」

  二姐說:「忙呢,俺趕黑還回去哩。」

  母親發火了,「忙,忙,成天就你忙!忙就別來呀!」

  二姐笑笑,就又不吭了。

  吃罷午飯,我把妻子叫來了。妻是城裡長大的女人,城裡長大的女人都有一種先天的優越。她進門是帶著笑的,但我看出那是一種敷衍的笑,笑得很勉強,沒有甜味。我介紹說:「這是鄉下來的二姐……」

  妻點點頭,仍笑著,沒有話。她平時話很多,這會兒卻沒有話。她的目光巡視了「藍色小隊」,那優越就暗暗從眼裡溢出來。是的,那藍斜紋布在城裡已不時興了。她看到的是很土氣的鄉下人。可她哪裡知道,那「藍色」是二姐十年辛勞的宣言哪!

  二姐一向待人親熱,她跑上來拉住妻的手說:「多好啊,高挑挑的,多好!」

  妻的鼻子卻微微地強了一下,身子往後撐著,說:「你坐,你坐。」

  二姐一點不覺,歡歡地說:「不忙。秋收了,麥種上了,光剩拉糞、撿煙這些零碎活兒了……」

  妻子很勉強地說:「哦,哦……」

  二姐說:「啥時到鄉下去玩玩,恁一塊去。我給恁擀豆麵條,烙柿餅饃饃吃。」

  妻子又應付說:「哦,哦。」

  二姐說:「不麻煩,一點兒也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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