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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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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臉就紅了,紅得像新染的布。於是那借來的新藍衣裳穿在身上就顯得格外彆扭。那天他剛好借的是一條側開口的女式褲子。 後來姐夫再來時穿的自然破舊,肩頭總是爛著,那神色倒顯得自然了。來了,二姐待他更顯得親切,一進門就打水讓他洗。臨走,總要給他縫一縫衣服。那時,二姐讓他坐著,嘴裡咬一節避災的秫秸,就蹲著一針一針地為他縫,就像縫著未來的日子。 記得二姐出嫁前曾到鄰村那漢子的墳上去看過。墳荒了,墳上爬滿了萋萋荒草。二姐就蹲下來拔那荒草,留下了一圈密匝匝的腳印。似乎沒有哀怨和痛苦,拔了荒草,她就去了。不像城裡人,有很多的纏綿。 二姐是陰曆九月初八出嫁的。那天,為了搶「好兒」,畫匠王迎親的馬車四更天就來了。喜慶的日子,二姐自然是穿了一身紅,紅棉襖,紅棉褲,頭上還系了一條紅披巾。待一陣鞭炮響過,二姐跪在姥姥面前磕了一個頭,就挺挺地上了那圍著紅圈席的馬車。 不料,五更天起了大霧,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了。剛好那趕馬車的老漢眼不濟,過小橋的時候,趕著趕著就把馬車趕到河裡去了。只聽得「咕咚」一聲,二姐已坐在河裡了!送親的三嫂忙把二姐從齊腰的河里拉出來,接著就破口大駡: 「畫匠王的人都死絕了嗎?派這麼一個瞎眼驢!大喜的日子,把人趕到河裡,這不黴氣嗎?!不去了,不去了!叫人給畫匠王捎信兒,重置衣裳重派車,單的棉的一件不能少,少一件也不去!」 迎親的畫匠王村人全都傻了,誰也不敢吭聲。那趕車的老漢是姐夫的本家叔,見辦了這等窩囊事,竟張著大嘴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扇自己的老臉:「老沒材料哇……」 眾人忙給三嫂陪不是,連連求情。三嫂一口咬定:「不中!大喜的日子,妮一輩子就這一回,這算啥?!」 二姐苦苦地笑了,說:「算了,誰也不怨,這就去吧。」 三嫂說:「妮,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呀!……」 二姐說:「既沒坐馬車的命,就不坐了。三嫂,咱……」 三嫂說:「妮,死妮,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老丟人哪!」 二姐不再說了,就默默地往前走。三嫂在後邊喊:「妮,妮,這就去麼?你就這麼去?!……」 天大亮了。二姐頭前走著,身後散散地跟著一群垂頭喪氣的畫匠王村人。沒有鼓樂,也沒有鞭炮,二姐就這麼步行去了。她穿著那身濕源滾的紅衣裳,紅衣裳在涼涼的晨風中張揚著,像是生命的旗幟,在漫漫黃土路上行進著,很孤獨地飄揚。 後來,那趕車的老漢流著淚對三嫂說:「侄媳婦明大義呀!」 第五章 姥姥去世的時候,二姐已經嫁過去三年了。 在這三年時間裡,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逢年過節的時候,二姐就差姐夫來看一看姥姥。那時姥姥已來城裡住了。姐夫每次來從沒空過手,或是一兜雞蛋,十斤白麵;或是一包點心,二斤芝麻什麼的,實在沒什麼可拿,就烙幾塊油饃兜著。姐夫來了,姥姥總要問:「妮咋不來?」姐夫便說:「忙哪。」母親說「忙啥,地都淨了,還忙啥?!」姐夫說:「白日裡一攤子活計,夜裡澆地呢。澆一夜兩毛錢,她不舍那錢。」母親氣了,就說:「叫她來,沒錢我給她!」可二姐還是沒來。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上了二姐。她跟姐夫上山拉煤去了,從城邊路過卻沒有進城,硬是從城關繞過去。三年不見,我幾乎認不出她了。二姐頭髮披散著,一臉煤黑,褲腳高高地綰著,腿上的血管一條一條地暴出來,整個看上去就像一段枯枯的樹幹,我不禁怔住了,趕忙拉她上家。她硬是不去,說:「兄弟,不去了。看俺這要飯花子樣兒,丟大姑的人。」二姐還是走了。姐夫駕著車,二姐拉著襻繩,在暮色裡,就見二姐背上那塊地圖樣的黑色汗斑…… 那是怎樣的苦做呀!從二姐身上已看不到年輕女子的影子了。聽畫匠王村人說,沒有見過這麼能幹的女人,也沒見過這麼狠的女人。夏天裡二姐在地裡割麥,曾經拼倒過八個精壯的漢子!別人割麥一人把六壟,她一人竟把十二城,頭一紮進地裡就再也不出來了,就那麼彎著腰一鐮一鐮地割下去,無休無止地割下去。還聽說她遊過街,為養雞遊過街。人們讓她在村街的碾盤上站著,她就站著,直直地站了一晌。可下了碾盤,她竟又去賒了十二個雞娃娃。村幹部說:「怎麼還喂?!」她說:「還債哪,還債。」幹部搖搖頭,說她聾,也就罷了。 姥姥是臘月裡過世的。姥姥臨咽氣前曾反復地叫著二姐的名字。母親趕忙打發人去叫她。可是,待二姐趕到醫院的時候,姥姥已經咽氣了…… 按照鄉間的習俗,姥姥是送回故土安葬的。回到鄉間的那天夜裡,一家的親戚都坐在姥姥的身邊守靈。半夜時分,我熬不住就躺在姥姥的身邊睡了。突然我聽到了哭聲!睜眼一看,「長明燈」忽悠忽悠的,竟是二姐在哭。二姐哭著哭著就不哭了,一家人都怔怔地望著她,只聽母親驚慌地說:「下來了,下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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