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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江雪說:「就是那些散戶的集資款,過一下,就有票據了。不走一下,是公對私,不好下賬。

  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就算了。」說完,就一雙眼睛望著他。

  這時候,齊康民頭上又出汗了,他有些緊張地說:「那,我問一下吧。我給問一下。」

  江雪說:「問了,你給我回個話就是了。具體事,我去辦。——茶,喝得怎麼樣了?」

  齊康民說:「不錯。好茶!」

  江雪笑了笑說:「下邊,我讓你猜一個謎語。

  你喜歡聽音樂,是嗎?」

  齊康民說:「那是。在這方面,不客氣地說,我還是有點發言權的。」

  江雪說:「有一種音樂,你肯定沒聽過。——好,你現在閉上眼睛,細聽。」

  齊康民很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江雪說:「你聽到什麼了?」

  齊康民遲疑地說:「好像,好像有人……

  在哭?」

  江雪笑著說:「有那麼一點意思了。那不是人哭,你再猜?」

  齊康民又閉上眼睛,細聽了一陣,搖搖頭,又搖搖頭,不確定地說:「是哭吧?嗚嗚的……好像沒有別的,挺憂傷的。誰家的孩子在哭?」

  江雪說:「我已經給你說過了,那不是哭。」

  齊康民又聽了聽,搖搖頭,很肯定地說:「這是音樂嗎?這不是音樂。」

  江雪說:「正是。這是天籟之音。有時候,我心裡煩了,就一個人來聽一聽。聽了,心裡就平靜了。」

  齊康民詫異地望著她,大吃一驚:「你,你喜歡聽——哭聲?這,也叫天籟之音?!」

  江雪糾正說:「我已經說過了,這不是哭聲。你不是說,凡是來自大自然的,都是天籟之音嗎?——好了,你猜不出來,我告訴你吧:是狼。」

  齊康民驚得嘴一下子張大了:「狼?」

  江雪說:「你還說你樂感好。你的耳朵是怎麼聽的?隔壁是個動物園,是狼,象,還有狐……

  你明白了吧?」

  齊康民嘴張得老大,說:「噢,噢,天哪!」

  江雪說:「我原來也以為是哭聲。好像是狼在哭,象在哭,狐在哭……後來我才發現,不是的。」當江雪往下說的時候,她有一點礙口的樣子,不過她還是說出來了,「現在是春天。春天,你明白嗎?這是……春天的故事。」

  齊康民忽地站起來了,他連聲說:「江雪,江雪,你聽我說。你別再來了,你再也不要來了。」

  江雪眨了一下眼,說:「為什麼?」

  齊康民遲疑了片刻,終於說:「不吉利。」

  六

  博雅小區第8棟第18號,就是上官曾經的「家」。

  開了門,屋子裡靜悄悄的,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新房子的油漆味,很蘋果。站在廳裡,上官頓時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地板是新的,窗簾是新的,一切都還是新的,那些精心的佈置……幾乎還沒有啟用,如今就已成了過去式了。靜生遠,讓人陌生。那時候,怎麼就以為這裡就是「家」?家又是什麼,肯定不是這麼一個陌生的空殼子。

  沙發上,還撂著一本小書,那書的名字叫《家庭食譜》。這書是上官買的,她還沒顧上細看呢。

  她下意識地走過去,拿起那小書翻了一下,裡邊有折了角的一頁,那是她將要顯示廚藝的兩道菜:一道是「糖醋蘋果肉丁」,一道是「蓮藕餅」。

  現在,用不著了。

  上官手一松,那書又落在了沙發上……而後,她走進內室,打開壁櫥,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在旅行箱裡。在上官一件一件疊衣服的時候,她腦海裡總是有一種響動在干擾著她。起初時,她並不清楚這響動是什麼,只是疊著疊著就出錯了。比方那件絳紫色的風衣,明明疊好了,卻又提著領子拎起來,只好重新疊……後來她一下子明白了,是那個傢伙。是那個傢伙吃飯的響動在干擾她,是那呼嚕呼嚕聲……她從來沒見過還有那樣吃飯的,那叫狼吃。這是一匹狼!她一邊疊著一邊想,狼又怎樣,你能吃了我?!待一切收拾好了,上官「啪」一下合上旅行箱的蓋子。而後,她四下看了看,當她把那串鑰匙撂在餐桌上的時候,一刹那間,她的心顫了一下。

  這絕不是留『戀,不是的。而恰恰相反,這像是在做最後的掙扎,也是對抗。她是在對抗那匹狼對她的騷擾,倘或說是——吸引。狼是下了工夫的,狼盯上她了。她怕的是下了這條船,又上了那條船——男人的賊船。

  該走了。上官退著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這所房子。「咣當」一聲,門關上了。那門的響聲就像警鐘似的,又一次敲了她。

  下了樓,上官沒走多遠,居然碰上了她最不願見的人——江雪。這真是太巧了!江雪是開著車來的。她開的是一輛桑塔納轎車,那車是新的,是任秋風剛剛下令配給她的。

  江雪從車上下來,從車的後備箱裡拎出一個大提包,正要上樓,迎面碰上了上官。她在博雅小區也分到了一套房子,與那房子隔一個門洞。

  看見上官拉著一個旅行箱走過來,江雪還是笑了笑,矜持地說:「怎麼,要走哇?」

  上官也笑了笑,說:「你看這院裡,有樹嗎?」

  江雪說:「我看挺好。不過,我一來,你就走。

  真是沒有緣分哪。」

  上官不客氣地說:「是呀。我是退出。你是佔領。」

  江雪說:「我不是一個驕傲的人,可你的話,讓我驕傲。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幹出來的。」

  上官說:「是,大街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為此驕傲。」

  兩個女人相望著,從各自的眼裡,都放射著逼人的燦爛……那像是花與花的較量,是氣和氣的交鋒,光與光的碰撞;也像高手過招,談笑間,只是一劍。江雪笑著說:「英國有一個叫伊恩的,你知道嗎?他說,鞋帶並不只有一種系法。」

  上官說:「我不知道伊恩。我只知道泰勒。

  泰勒說,拾到的氣味,就不是氣味了。」

  而後,兩人擦肩而過,仍然是微笑著。不管心裡想什麼,仍然是每一步都很有風度,高跟鞋的節奏一點也不亂……可是,江雪並沒有立即上樓,她站在那裡,默默地望著上官的背影,像是要禮送她「出境」。

  上官也覺得她背上有「螞蟻」,她背上爬滿了「螞蟻」。這個人,就像陶小桃形容的那樣,她心裡像是藏著一把衝鋒號,見人就「殺」,那日子,是一刀一刀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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