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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四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金色陽光」少了兩個很重要的人,可整個商場卻空前團結,效率反而提高了。在這一點上,連任秋風都感到意外。

  這是任秋風親眼看到的。當他巡視商場的時候,他發現,現在的「金色陽光」已經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成了一架高速運轉的、吞吐著貨物和金錢的機器。這就像是一條戰艦,一條高效率的、絕對聽指揮的戰艦。而他,就是這艘戰艦的大腦。他所下達的每一道指令,都會迅速地傳達到每一個神經末梢。哪怕是一個小指頭呢(比如說,保潔員),它也是根據大腦的指令在動,而且分毫不差!整個商場都在高效能地運轉著。那騰騰的熱氣、人流,像是感染著每一個人。商場每一個職工看上去都精神抖擻,他們不管做什麼都是一路小跑;每一個樓層都像是開了鍋的沸水,連穿黃馬甲的搬運工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無論任秋風出現在哪裡,一路都是「——任總好!——任總好!——任總好!」沒人要求他們這樣喊,這是他們發自內心的。可以看出,這是真心誠意地擁戴。正是這一點,讓任秋風尤其滿意。

  在一層的食品部,這裡有飛機空運過來的最新鮮的南方水果;也有從國外運來的高級食品……這些東西貴是貴了一點,但卻是最顯眼、最刺激人的購買欲的。有一次,他曾經說過,那些超過保質期一天半天的食品,可以打折出售,儘快處理。於是,不到一個小時,處理方案就一層一層地報上來了。現在,那裡已設了一個專櫃,食品上都清楚地標超l超2超3或超6的字樣……有人排隊在買。這既是一種節約,也提高了商場的聲譽。

  在二層的鞋帽部,那鞋架原是一排一排的,像個圍欄,把顧客擋在了外邊……一次,他看了後說,你們怎麼還是老樣子?要有變化,要突出重點。於是,就在當晚,鞋帽部的全體人員都留下來,整整研究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那敞開式鞋架的擺放,就重新變了一個樣。的確不錯,你一走進鞋帽部,就發現十二個滑稽小人,這些滑稽小人是硬紙板做的,一個個卡通樣,只有頭上的帽和腳下的鞋是真的,突出的是頭和腳,很搞笑。另外,過去那種立式鞋櫃變成了臺階式的,而且搞成了一個個半圓形的隔間,隔間裡設有沙發座和試鞋的小黃凳,腳伸在上邊,突出的是鞋。

  你最先看見的也是鞋,它讓你下意識地就想拿起一隻鞋看一看。這就對了。

  三層,電器部那裡,過去是一片刺眼的色彩,放的樣片是一模一樣的,說紅都紅,說綠都綠,而且總是把音量調得很大,鬧嚷嚷的。他說,要改進一下,一流商場,進來不能像趕大集。於是,也是一夜之間,很快得到了貫徹。而且改得出人意料。仍然是有聲音的,電器部不能沒有聲音,但音量小了,旋律悠揚,每一個品牌的專櫃放的是不同的音樂,有施特勞斯,有喜多朗,有柴可夫斯基,有巴赫……顯得典雅大方,不俗。有一位顧客說,在這裡站站,就是一種享受。很好。

  尤其讓他滿意的,是那個三號保潔員。有一位喝醉酒的顧客,跑到商場的衛生間裡撒酒瘋,還打了保潔員兩個耳光!可這保潔員沒有還手,很好。這事讓報紙登出來了,保潔員對報社記者說,我們有制度,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報社記者問,他罵你顯然不對,打人更不對。你要還手呢?保潔員說,那非開除我不可。這無形之中給商場做了個活廣告!很有意思。

  每次巡視完畢,任秋風就會在商場的最高層站一會兒,居高臨下地朝下望去。這時候,他的心裡就會產生一種愉悅。他能在這麼一種亂哄哄的嘈雜中,享受著一種別人所無法享受到的喧鬧中的寧靜。真的,他已習慣了這種喧鬧,習慣了站在高處的感覺。他站在最頂端,居高臨下,一覽無餘,默默地享用著一個「場」的嘈雜,享受著指揮一切、調動一切的快樂。

  當然,他知道,他的所有決策都是在江雪的監督下得到貫徹執行的。於是,他得出了一個結論:看來,龍多不下雨呀!走上一兩個人,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嘛。

  是啊,任秋風想,現在看來,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人才都攏在一塊兒。觀點不同的人,是不能強擰在機器上的。那樣,產生不了合力。沒有合力,就形不成強有力的工作班子。你只能把同一目標、同一方向的人集合在一起,你必須強調方向的一致性,這才叫志同道合。特別是那個小陶,在研究一些問題時,總跟他的思路不一致,總要提「為什麼」?總要他一次次解釋。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毛主席說,在執行中加深理解嘛。

  這一句,很好。

  可有人卻不同意他的觀點。他的老朋友齊康民就跑來跟他大吵了一通!這天下午,他肯定是喝了酒的。他踉踉蹌蹌地推門走進來,指著他說:「你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你如果不趕快糾正,總有一天,錯誤會把你毀掉的!你,成了一個昏君!」

  任秋風說:「你又喝酒了吧?」

  齊康民說:「我是喝了一點酒,但是我沒醉。

  我清醒著呢。你是經商的,你知道『商』是什麼?商就是商量,商榷,是一個『和』字!你聽不得不同意見,你毀了小子!你以為你沒有對手,到時候,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對手!」

  任秋風雖然笑著,臉卻沉下來了,他說:「老康,不要再玩童年的把戲了!這麼多年了,你怎麼老像長不大似的?誰是小子?——我告訴你,這裡站的是老子!你怎麼就認定我會出事呢?不是你動員我出山的嗎?」

  齊康民說:「正因為是我動員你出山的,所以我不想看著你垮臺。小子,你好好聽著。我給你推薦的三個人,綜合素質最高的,當屬上官雲霓。

  智性最好的,是江雪。而最有人緣的、對人對事最客觀的,當屬陶小桃。你別看她平時笑笑的,心裡最有數。你一下子趕走了兩個,你想想,你還幹什麼?你完了!」

  任秋風說:「你錯了,我這裡的實際情況是,蒸蒸日上!再說,怎麼是我把她們趕走的?是她們自己要走的……人各有志嘛。」

  齊康民喃喃地說:「我的學生,我瞭解。這裡邊有問題,這裡邊肯定有問題!」

  任秋風問:「你見過她們?」

  齊康民說:「沒有。我見過你的前妻。說實話,她完全變了一個人。這,你也要負責!……」

  任秋風不想再跟他談論前妻,說:「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感覺嗎?」

  齊康民望著他,說:「你還有感覺?你都成一盆糨糊了。還談感覺?我再次警告你,你已經聽不得不同意見了,你腦子出毛病了,你毀了!」

  任秋風說:「錯。正像你說的那樣,我現在也是一九四九。如今,是徹底解放了。」

  齊康民一針見血:「你解放什麼?你是錢燒的!」

  任秋風不想跟他辯論,就轉了話題說:「說到錢,對了,有那麼多人跑來入股,到處托人……我忘了問你,你怎麼不來人股呢?怕錢多了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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