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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三

  上官雲霓回來了。

  她是獨自一人回來的。

  自從踏上「金色陽光」的第一層臺階,上官就露出了「燦爛」的微笑,她向商場的每一個人微笑。她一層一層地走著,每走一層,她都要跟商場的人打招呼,點頭,微笑。

  這次回來,上官在眾人面前展示了讓人驚殊的美麗。春天裡,她一身黑色的裝束。那黑色一到了她的身上,竟然是那麼的明麗,是一種冷色的明麗!那一襲黑色的長款風衣,把人的修長、典雅托到了極致;在黑色的映襯下,她的脖頸是那樣白,白出了瓷樣的藍光,那血管一條條藍熒熒地亮著;她剛過了一道生死關,人有一些消瘦,卻越發顯得眼大、眉濃,那鼻兒嘴兒,一抹一挑,都亮著生動的弧線,把人托得清爽極了。當然,她眼裡含著一點憂傷,正是這點憂傷把她的美麗又一次隆重地烘托出來。在她身上,那點憂傷成了美的最高表達形式。就像她頭上紮著那個紫黑色的發結,這點綴恰到好處,悄沒聲地潤出了一種默然的高貴,甚至還有一點點傲然的睨視。

  雖然,這並不是她想要的。

  上官的美麗,給商場的員工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儘管這樣,在她走到第三層的時候,上官就明顯地感覺到,她與商場裡的人有些「隔」了。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那種在工作中養成的親和力已蕩然無存!她跟人們打招呼時,人們也回應她,也關切地問一問。但那些話顯然是有距離的,是應付的,沒有了家常。

  更讓她感到失落的是,整個商場一片喜氣!這個五光十色的商業機器,運轉良好,甚至是轉的速度更快了。商場的每一個人,你都可以從他的眉梢裡看到喜悅。那勃勃的生氣,那工作的節奏,那吞吐顏色的喧鬧,都是可以看得見的。後來她才知道,不知是怎麼計算的,他就真的把商場的「品牌效應」,或者說是「無形資產」估到了一個億!就此,商場的所有職工,多多少少的,都有了自己的股份。雖然這股份只是內部的,並不能變現,但在每一個商場職工的心裡,他們都已經成了持股人。每個人都私下裡暗算著,他已經有了幾萬幾萬了……將來呢?這就是群眾。不管真假,群眾喜歡的是看得見的東西。

  但是,她讀到的那些書告訴她,這裡邊潛藏著一些什麼。根據她與小陶的分析,這裡邊是蘊涵著什麼的……可她不能說。這時候,也沒人聽她說。她看到了,商場的人在疏遠她,甚至是怕染上什麼似的在躲避她。也許,她們什麼都知道了,包括她跟任秋風的矛盾。她每上一層,都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這感覺是很不真實的。有那麼一刻,她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上出了問題?她想,也許,也許吧。但她和那個人,沒有「也許」了。

  當她上到第五層,站在那個辦公室的門前時,幾乎是下意識地,上官站住了。她覺得她不能再那樣莽撞了。她輕輕地敲了幾下門,裡邊沒有反應,她又敲了幾下,只聽裡邊咳嗽了一聲,很威嚴地說:「進來。」

  上官走進去的時候,那個人頭都沒有抬,仍然在電腦上趴著……他只說了一句,「把門關上。」上官就默默地回過身,把門關上了。

  這時候,任秋風的頭抬起來了,他一看是上官,有些吃驚地,甚至是有些激動地「啊」了一聲,他說:「喲,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可在上官看來,他如今是架子越來越大了,快要變成一尊神了!看她回來了,他仍坐在那裡,竟然沒有站起來。他說的每一句話,也都是居高臨下的。於是,她說:「你,好吧?」

  「還行。還行。就是忙。」任秋風說著,看上官臉色不好,這才站起身,走過來說,「你身體恢復得怎麼樣?前一段忙股份制,一天到晚焦頭爛額的,也沒顧上去看你。對不起了。」

  上官說:「我嘛,還好。」

  任秋風「噢」了一聲,說:「那就好。怎麼樣,上班,還是再休息一段?」說著,他站在那個巨大的地球儀旁邊,手一指,那樣子像是馬上要佔領全世界似的,說:「看見小旗了嗎?這就是咱們未來進軍的目標!」

  上官掃了一眼那地球儀,只見上邊插著一些小紅旗……

  接著,任秋風慷慨激昂地說:「咱們這裡,股份制改造已經完成。凡是給『金色陽光』做過貢獻的,人人有份,包括小陶在內!」說到小陶的時候,任秋風特意加重了語氣。接著,他又說,「你的股份,經商場職工評議,占商場自有股份的5%,合人民幣大約六十多萬吧。你看,大家的眼光還是雪亮的。公平吧?」

  上官默默說:「謝謝。謝謝你的好意,也謝謝大家的好意。」說著,她拿過挎在肩上的小包,拉開包的拉鍊,從裡邊拿出兩個信封,輕聲說:「這一份,是我的辭職報告,算是公事;這一份,是離婚協議書,是私事。」說著,她走過站在她面前的任秋風,把兩個信封放在了任秋風的老闆臺上。

  任秋風先是一愣,臉馬上黑下來了,他有些不耐煩地一揮手,喝道:「你,這是幹什麼?還沒完沒了了?!不是給你道過歉了嗎?該解釋也給你解釋了,你還想怎麼樣?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體諒人哪?你知道我前一段有多辛苦?你不幫忙反倒添亂?真是閻王不嫌鬼瘦!」

  上官冷冷地說:「我來,不是跟你吵架的。你嚷什麼?」

  任秋風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厲聲說:「你還說不是來吵架的?你這是不依不饒!就算我有錯,我一次次給你道歉。好話都說盡了……你還想怎麼著?!」

  上官平靜地說:「我不想跟你吵。咱們都是有知識的人,分手吧。」

  任秋風一拍桌子,吼道:「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你不要以為……」

  上官說:「任秋風,你是領導,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你不至於這麼無恥吧?我不管你做了什麼,這個婚,我是離定了。」

  任秋風沉著臉,冷冷地說:「我要不離呢?」

  上官也針鋒相對,說:「你不離,我離。」

  往下,兩人都沉默了。誰也不說話,就讓時間慢慢在兩人之間流淌。要是用心來品,還是有回憶的,那絲絲縷縷的過去——出現在眼前……

  終於,任秋風撓了撓頭,說:「的確,怪我。是我,有些事情沒有做好,傷了你。我希望能彌補。你看,還能嗎?」.上官默默地搖了搖頭。

  漸漸,任秋風眼風硬了,他說:「那好,你給我一個理由吧。只要你給我一個理由,我就離。」

  這時候,上官眼裡流下了兩行熱淚。她一字一頓地咬著牙說:「我,一個弱女子,站在這裡,要跟這個世界打一個賭。要跟我的人生,打一個賭!我相信,這個世界有最美好、最純潔的東西。

  我相信人類有最真摯、最純粹的愛情。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信了,我也信。不然,我們還活什麼?——如果沒有,我寧願獨身!」上官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並不高,可聽上去,整棟大樓都在轟鳴!聽了上官的話,任秋風沉默了很久很久……

  而後,他像是被那話震傷了似的,塌著身子,無力地擺了擺手,很勉強地說:「書本,有時候也害人哪。好,好吧。我答應你。走吧,你可以走了。

  隨便!你和小陶的股份,隨時都可以提取。」

  上官默默地望著他,臨轉身前,她說:「謝謝。——保重吧。」說完,她快步走出去了。

  上官走後,任秋風長久地望著那個地球儀……片刻,他用力地在上邊拍了一掌,那地球儀快速地旋轉起來。而後,他從桌上拿起一支飛鏢,用力地朝地球儀上擲去!這一鏢射偏了,本是射向美國的,卻紮在了「阿爾巴尼亞」的土地上。任秋風傷心地搖了搖頭,問自己:「你怎麼連個人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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