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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其實,上官小時候原是跟著祖母的,到五六歲才被接到了父母身邊。那時候父母工作忙,就暫時把她托給了一個在市委機關看門人的老婆子,大約也就一兩年的時間。不過,這保姆對她挺好。上官記得,那時候她叫她五娘,五娘很親,有一次她發高燒,父母都下鄉了,五娘連著守了她三天三夜。後來才明白,是她丈夫姓伍,原本應該叫伍娘的。現在,保姆的兒子找來了,上官是不能不管的。

  伍治說著,就把外邊穿的大衣脫掉了,而後解下了束在腰裡的一個寬寬的板帶,那板帶看上去沉甸甸的,外邊還包著一層紅布……上官說你這是幹啥?伍治說,我大老遠從安陽跑來,就是幹這事的。說話間,他拉開了紅布上縫的拉鍊,只見板帶上捆的全是錢,一遝一遝的錢。伍治雄赳赳地說,八萬!一共八萬。好幾家湊的,不少吧?!上官說你帶這麼多錢幹什麼?伍治說入股呢,我是來入股呢。眼窩都說「金色陽光」是個錢眼,錢都掙海了,那錢就跟流水樣嘩嘩直淌!多少人都想入呢。又聽說眼窩已經不收了,我就想到你了。誰不知道你呀,你是上過電視的。咱娘說,她在電視上看見你了,如今你是天下第一美女!……聽他咋咋呼呼的,上官臉都紅了,一時哭笑不得。她說,伍治,你知道嘛,入股是有風險的!伍治說啥風險?只要是掙錢的事都有風險。

  聽說入了股將來能翻十倍!這比劫路還厲害呢,哪能沒一點風險?你只要給我入上,別的事你就別管了。上官又一次解釋說:「伍治,你可想好了,不是那麼回事。無論什麼生意都不會有十倍的利潤……」可伍治根本不聽她說,伍治說:「妹子妹子妹子,咱雖然不是親的,也算是沾點。如今求到你門上了,你就讓窮哥哥沾點光吧。你放心,有朝一日發達了,你這個窮哥哥是不會忘了你的!當然,眼窩你是用不上你哥了。我才聽說,你都成了『金色陽光』的內當家了!這『金色陽光』不就是咱家開的嗎?咱妹夫是一把,你就是二把!其實是你『把』著他呢。人了吧,你就讓我入了吧?」上官說伍治,你咋這麼急呢?你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伍治說現在誰不急,全中國人民都急!我都快急瘋了,要不我給你磕個頭?!上官歎了口氣,說伍治啊,你要真想入,我就給你說說。可我再一次提醒你,入股真是有風險的!伍治說知道知道,只要讓我入,咋都行。上官說天晚了,明天吧,明天我給你寫個條,你找他們去。伍治說:「姑奶奶,別明天了,就眼窩吧。我知道你懷著龍胎呢,身子重不方便,這不是火上牆了嗎?我攙著你扶著你保你的駕,一萬分的小心!咱外頭有車,客貨兩用,你坐司機樓子裡。

  不就一會兒的事嗎?……」

  就此,在伍治千纏萬磨的情況下,上官就跟他去了商場。坐在那個客貨兩用車上,上官心裡還在暗自感歎,這個伍治,小時候看,還挺聰明,怎麼現在就這個樣兒呢?……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麼揣度別人,卻正應了古人的一句老話。

  來到任秋風辦公室門前時,她怕太突兀,就讓伍治在門外稍等一下,她去說一聲。等伍治應了聲,她想都沒想,推門就進去了。於是就看到了她此生最不願看到的事情!推開門,在最初的幾秒鐘裡,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就一眼看見兩個人。任秋風坐在大皮轉椅裡,江雪坐在任秋風懷裡,兩人頭挨著頭,她抓著他的手,正在電腦前學打字呢。只聽江雪嬌聲說,「笨蛋,你是個大笨蛋。不是說了嗎,一二三末,一鍵二鍵三鍵加上最末尾一鍵……」正說著,看上官推門進來了,她坐著不動,任秋風也不動,也不知是騎虎難下,還是一時愣住了,兩人就那麼懷抱懷地坐著!……大約有十幾秒鐘的時間,江雪抓著任秋風的手又在鍵盤上嗒、嗒、嗒、嗒地打了幾個字,這才說:「好了,好了,你這個老總,就教你一次吧。」說著,她站起身,從容不迫地走過來,招呼了一聲:「上官來了?以後你教吧。」就這麼說著,一陣風,推門走出去了。

  最後在鍵盤上打的那幾個字,在上官聽來如雷貫耳,不亞於晴天霹靂!她臉白得像雪,渾身的血就像是凝住了似的,就如木頭人一樣直直地立在那裡,腦海裡一片空白!一直等到任秋風走到她的面前,有些慌亂地輕聲說:「你,你怎麼來了?」

  這時候,她腦海裡才「轟」的一下,重又響起了那嗒嗒嗒嗒……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衝鋒槍的子彈一樣,全部的、像雨點一樣地射在了她的身上!她覺得她是被射穿了,渾身上下全是彈洞!外邊是射來的子彈,肚子裡也有動靜了!只見她身子突然搖晃了一下,往前緊走了幾步,伸出手來,用盡身上的最後一點力氣,像是要去抓什麼……可在任秋風看來,在這一刹那,她的目光就像寒光凜凜的刀片,是那目光,重重地扇了他一個耳光!只聽「吧嗒」一聲,那個巨大的地球儀被碰倒了,她也倒了。她大約是想扶著那個地球儀,好站得穩一些。可「地球」倒了,她也倒在了地上。

  只覺得肚子裡一陣錐心的疼痛,兩腿間頓時湧出一股熱流,她不由得「啊」了一聲……接著就昏過去了。

  這事情發生在頃刻之間,任秋風先是怔了一下,緊接著趕忙彎下腰去看上官,他連叫了兩聲:「上官,上官!……」只見上官雙眼緊閉,兩腿間有一道血流湧出來!到了這時,任秋風嚇壞了,他抱起上官就往門外跑。

  站在門外的伍治,見進去時還好好的上官,這時已成了一個血人,忙問:「咋咋咋?妹子,眼窩?這是咋回事?!」

  任秋風一臉沉重,也不理他,抱著上官就進了電梯……

  在醫院裡,任秋風的腸子都悔青了!他萬萬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情?!他在搶救室的門前走來走去,不時地用拳頭擂自己的腦袋。

  這時候,伍治也趕來了。他一進來,抓住任秋風就喊:「咋樣了?我妹子咋樣了?!」

  任秋風一怔,說:「你是?」

  伍治拍著胸脯說:「我,安陽來的,她哥。我是她哥!說吧,眼窩,妹子咋樣了?!」

  任秋風一聽是上官的哥哥,也顧不上多想,眼裡的淚一下就湧出來了。他嗚咽著說:「你看,都是我不好……」

  見他流淚了,伍治說:「妹夫妹夫,別哭了。

  救人吧,趕緊救人。眼窩救人要緊!我妹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饒你!」

  這時,從搶救室裡走出一個護士,護士手裡拿一單子,揚揚地喊道:「誰是病人家屬?」任秋風忙說,我,我。護士說,交錢吧。人已上手術臺了,先交錢。任秋風說,好,交,馬上交。護士說,先交一萬。任秋風用手摸著兜說,一萬?那我打電話,馬上讓人送來。護士說,你可快點。說著,身子一閃,又進去了。

  任秋風剛要打電話,伍治上去抓住他的手說,別。打啥電話?有錢,哥這兒有錢。一萬不是,交了!任秋風緊抓著伍治的手,說哥,別的我不說了,救人要緊,錢我馬上還你。伍治說,你這叫啥話?我帶了八萬呢,都給你吧。任秋風說,用不了這麼多吧?伍治眨著眼說,動手術的事,你上下都打點了?任秋風一怔說,打點啥?伍治五個指頭一撮,用手示意了一下,說人命關天的事,你不打點行嗎?任秋風聽他這麼說,皺了一下眉頭,說,行啊,這事你看著辦吧。伍治掰著指頭一一算來,說你看主刀的,麻醉的,打下手的,還有護士長,護士……少說也得六七個人,這些人哪個打點不到都不行。一人五百咋樣?任秋風腦子裡亂哄哄的,說行,就這麼辦吧。伍治說,那,眼窩咱先把手術費交了。

  過了一會兒,伍治手裡拿一單子走過來,張張揚揚地說:「交了。交了。才一萬。我帶了八萬呢。」

  任秋風正在打電話,他對著電話說:「二十分鐘之內,你趕過來!」而後,他手機一關,他瞄了伍治一眼,說:「你不是上官的親哥吧?」

  伍治嘟嘟噥噥地說:「說不親,跟親的一樣。

  我媽是她奶娘,奶母。跟親的一樣。」

  任秋風「噢」了一聲,不再吭了。

  伍治見任秋風捧著頭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挺傷心的。就湊到他的跟前,捅了他一下,說妹夫,我說句打嘴話,頭前見你屋裡出來一女的……我妹子中央電視臺都上了,如今是天下第一美人!你要再幹那事,不合適吧?任秋風勾著頭,低聲說,我對不起她。是我對不起她。伍治說妹夫,你是老總,男人嘛,那事也不是不能幹。

  可你不能讓她看見。你讓她看見了,就壞菜!你看看,出多大的事,我妹子還給你懷著孩子呢!任秋風捧著頭,一聲不吭……伍治拍拍他,大包大攬地說,放心,妹夫,只要這一關過了,我替你勸勸她。任秋風仍然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伍治又拍拍他,小聲說:「妹夫,實話給你說,我帶這八萬塊錢,是來入股的。」任秋風這才抬起頭來,看看他,用不耐煩的語氣說:「別說了,我給你辦。」

  片刻,「金色陽光」的會計和出納匆匆趕來了,她們氣喘吁吁地趕到任秋風面前,叫道:「任總。」任秋風伸手一指:「給他把賬算清。」

  又過了一會兒,那個護士又推門走出來,說:「病人家屬,簽個字。病人大出血,正在搶救。萬一出現問題,我說是萬一,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任秋風站起身,開口就說:「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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