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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六

  下雪了,抬頭望去,一片潔白。所有的房頂,都像是戴上了白帽子。樹也白了,枝枝丫丫都冰溜溜的,站出一行白淨,很禮儀。

  雪紛紛地下著,像細籮篩下來的面,可它落到地上就黑了,是被車輪軋黑的。快過年了,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特別多,送禮的、置辦年貨的。擁擁擠擠地堵在路上,把馬路上的雪軋得一溝一溝的,一結冰,就滑了,很不好走。

  陶小桃還是想在雪地裡走一走,一個人走。

  脫下了那穿了近三年的制服,出了商場,陶小桃眼裡的淚又下來了。她不知道自己哭什麼,就是想哭。她本是奔著「陽光」來的,「金色陽光」。那日子歷歷在目……可她卻不得不離開了。

  陶小桃並不是一個盲目的人。敢於離開,她心裡也是有底的。北京那邊,有一個人一直和她通著信呢。這信通了四五年了,她和他之間的聯繫從未中斷過。她呢,一直守口如瓶,從未對別人說過。說來,她跟他是偶然認識的。這人是北師大的,原是那位來講禮儀課的教授帶的研究生,一個「四眼」。他跟教授一起來過商學院,兩人也不過匆匆見了一面,模樣還文氣,此後他就不斷地來信……後來,陶小桃也有些關於禮儀方面的問題向他請教,一來二往,兩人就算是接上氣了。他一直動員小陶到北京去發展,可小陶一直遲遲疑疑的,這事就拖下來了。

  現在,她可以去了。

  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陶小桃內心是很複雜的。這座城市給她留下了太多的記憶,她從童年一路走來,幾乎每條街都有她的腳印。她曾有很多的幻想,可就像落葉一樣,一次次被掃街的掃去了。有時候,僅僅是因為一釐米;有時候,是因為一分兩分的誤差;有時候,又是為了一個說不清的原因……可這一切都有姥姥的教誨做底,她撐下來了。是跟著姥姥的那幾年,使她學會了自立,陽光,熱愛生活。姥姥寡居,別看她獨自生活在四川的一個小縣城裡,可她一直都活得幹淨利落。老人每年都種很多花,開花的時候,她會把花一束一束、一盆一盆地送給鄰居,笑著。

  長期以來,陶小桃一直是個憑感覺生活的人。說來,她並不是為那個職務離開的。之所以離開「金色陽光」,是因為感覺不對了。感覺是個什麼東西呢?她自己也說不很清楚。但有一點她是清楚的,那個人變了。那個她曾經非常敬佩的人,變了。她甚至說不清他是哪一天、哪一個時刻變的,可當她走進那個辦公室的時候,她就明顯地感覺到,他變了。甚至可以說,陶小桃對「危險」有一種天然的敏感!說到「危險」,這可能有點過。她只是感覺不好,也沒有別的什麼。

  可怎麼就不對了呢?雪仍然下著,陶小桃穿著鴨絨襖,圍一大圍巾,把自己裹得緊緊實實的,可心裡還是冷。不管怎麼說,離開「金色陽光」,她還是有些不舍……那麼,該不該見上官一面呢?就是走,也要給她說一聲啊。她有些猶豫,人家畢竟是一家人了,她要說長道短的,很不好哇。可是,那麼多年的情分,要是不提個醒兒,做人就有些虧欠了。

  她心裡說,去看看她吧,哪怕什麼也不說。

  於是,陶小桃就買了一袋子水果,去看上官去了。

  上官正半躺半靠地倚在床上翻書,一聽說小陶來了,高興得要死!高聲喊著:「桃,桃,你也不來看我,我可想死你了!」

  小陶笑著說:「我哪有你那麼有福啊。成天上班,都快累死了。怎麼樣,還好吧?」

  上官一手扶著腰,站起身來,半嗔半怨地說:「真是愁死了!一天到晚就為了個他……你摸摸,寶寶讓阿姨摸摸,正動呢,整天在肚裡練拳擊,快折磨死我了。」

  小陶上前撫摸了一下上官的肚子,側耳聽了聽:「個不小呢,又是一個小任秋風。快了吧?」

  上官說:「快了。你說我咋辦哪?想想都愁。

  我都後悔死了。」

  小陶說:「是女人總要生孩子的,這不早晚的事嘛。把孩子生下來,有保姆呢,你怕什麼?不過,你得多走走,別老躺著。」

  上官問:「商場沒什麼事吧?」

  小陶說:「沒什麼事,正是旺季,挺好。」

  上官突然改了話題,說:「小陶,你說實話,江雪沒找你什麼麻煩吧?」

  小陶不想多說,就隨口說:「也沒啥。就是點個名啥的,我這臉皮,磨磨也好。」

  上官說:「有句話,本來不該說。可我還是要告訴你,對江雪,你還是要注意!」

  小陶望著上官,話都到了嘴邊,她又咽下去了。她覺得,上官快要生了,還是不說為好……

  就說:「沒事,我會注意的。」

  上官望著她:「你心裡有話,沒給我說。」

  小陶說:「以後有時間。你就好好生孩子吧。」

  上官見她欲言又止,不想說,就算了。接著問:「你的那一位呢?能不能給我透一點?」

  小陶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可是,臨走的時候,陶小桃躊躇再三,回過身來,說:「上官,有句話,我還是想說。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那是我有離開的理由。你那個人,你也要多關心他。」

  當時,上官只是點了點頭。等送走小陶後,上官的臉色卻一下子變了。

  第十四章

  一

  上官雲霓的老家來了一個人。

  這人叫伍治,是上官少年時一個保姆的兒子。

  這個綽號叫「小胖」的伍治,一大早就來了。

  他整整找了一天,費了很大的周折,才終於找到上官的。他一見面就叫妹子,他很誇張地說:妹子,幫哥一個忙吧。咱娘說了,叫你無論如何幫幫忙。上官都有點不認識他了,說你是……他說你忘了?我伍治,伍治啊。小時候,娘給你餵奶,我在一旁捧著個奶鍋,可是一口都沒敢嘗啊!上官依稀還記得他的模樣,就說是伍治哥呀,五娘還好吧?大伯也好吧?伍治說,老了,都老了,眼窩(現在)就那倆錢,都在家等死哪。上官笑了,說看你說的。伍治說可不就是。我爸原本就是個看大門的,眼見退了,也沒幾個錢兒。老太太腿疼,也給人看不動孩子了,全靠我在外頭撲騰呢。上官又笑了,說這會兒你撲騰啥呢?他說這年月,啥掙錢撲騰啥,啥都撲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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