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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一個丟了家的男人,辦公室就是家了。

  離了家之後,任秋風首先要對付的,是吃飯問題。他的苦處,是不知道該吃什麼。現在,吃飯已經成了他最大的一個負擔。

  最初,也新鮮過幾天,早上跑出去,在路邊的小攤上喝碗豆漿吃根油條,熱乎乎的,很好嘛。

  中午,找一小館,吃碗炸醬麵、燴面、涼拌面,也行。晚上就不好辦了,很想喝碗稀飯、吃點饅頭小鹹菜什麼的,卻不好找,走一條街,再走一條街,還不一定能找得到……這樣,總吃街頭上的飯,時間一長就不行了,有時候上火,有時拉肚子。一到吃飯的時候就愁,上哪兒吃去?吃點啥呢?那天一大早,就有值夜的敲他的門,敲得咚咚響!他趕忙開了門,說你慌什麼?值夜的說,老總,不好了。來一爺,把「令卡」搗了!他犯迷糊,問:爺?哪來的爺?!值夜的說,管電的爺。——細問了,才明白,是商場欠人家一年零七個月的電費,電業局的人把電給掐了!他有點躁。電,不就是商場的命嗎?你把電掐了,我還做什麼生意?!這樣想著,突然,他記起來,有一個戰友姓徐,比他早回來兩年,好像是分在了電業局……於是,他趕忙拿起電話,轉了兩轉,到底把這老徐找到了。老徐離開部隊時,也是副團,這會兒已是電業局的副局長了。這老徐倒是個爽快人,一說是任秋風,兜頭就是三個字:「先吃飯!」

  吃飯就吃飯,這有什麼?他不正找飯轍呢。

  可任秋風一去就知道了,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吃飯,是一次戰友的大聚會。是聯絡,是織網。到了之後他才明白,在這座城市裡,居然還有一個「吃飯會」!而電業局的老徐,就是所謂的「吃飯會」的會長。這一次,他一下子召集了十二個戰友,現在都是各行各業的中層幹部……按老徐的說法,都是人物。

  任秋風第一次參加「吃飯會」,是在老徐的管轄範圍之內,這個地方叫「江南魚」。飯定在一個豪華包間裡,等人到齊了,一陣寒喧後,老徐拿起桌上的筷子,往一個茶杯上一放,說:「上令!現在上令了。」而後他說,「咱吃飯會的規矩,老任不懂,大家給他演示一遍,往下他就明白了。」任秋風悄悄問了坐在身旁的一個戰友,說,啥規矩?戰友笑著說,一開始,每人講一個葷笑話,講不出來的罰酒一杯。活躍氣氛的。老徐說,廢話少說,開始開始。於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戰友開始講了,他說,「我剛聽了一個,是說三國的。說是當年曹操與蔣幹見面時,蔣幹出於禮貌,問候說,操,你媽好嗎?曹操聽了很不舒服。這叫什麼?操你媽?!第二天,曹操跟蔣幹又見面了,這次曹操先打招呼,說:幹你全家好嗎?眾人聽了,一笑。老徐說,好,過了。第二個戰友接著說,「我說一個。一光棍,好不容易娶一老婆。當夜,行房時,光棍說,一杆槍兩顆彈,二十七年未參戰。老婆聽罷很不服氣,腿一蹬說:一座廟兩扇門,三十一年沒進人!」眾人又笑。第三個人說,「我講一個新的,剛剛聽說的。說是有一老闆。褲子的前拉鍊開了。女秘書善意提醒他:您車庫門開了。老闆不解,說:看見我寶馬了嗎?女秘書說:沒有。只有兩個破輪胎。」眾人各自看看自己的「車庫門」,還笑……第四個捋了捋袖子說,「我講一個『支邊』的。在一少數民族地區,有一天辦公室主任報告說,書記,不好了。——牛巴馬日死了!這位支邊的書記很嚴肅地批評說,怎麼搞的?為什麼把它們拴在一塊兒?!後來才明白,牛巴馬日,是一幹部……」又笑。第五個說,「一男人去醫院看病,拿著一位女醫生開的處方,在醫院裡轉了半天,居然沒找到地方。他又回來找女醫生問:13超在哪兒?女醫生笑了,說:不是13超,是B超。男人大怒:你的B分得也太開了!」哄,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就這麼一路講下來,輪到任秋風的時候,他皺了皺眉,說:「這個,我不行。」眾人又笑。任秋風不知道他們笑什麼。這時有人解釋說,在酒桌上,女的不能說「隨意」,男的不能說「不行」。在地方上,「不行」就是「那個」不行的意思。老任不以為然,說喝酒我真不行。這時候,「吃飯會」的會長說話了。老徐說,老任,這可是給你接風的。你不喝誰喝?雞巴,看你愁的,不就是個電嗎?明天就給你日上!喝!於是,任秋風很勉強地喝了一杯。接下去,出於禮貌,任秋風說,這樣,明天,我回請大家……可沒等他把話說完,眾人又笑了,笑得任秋風愣愣的。會長說:「老任,操,還輪不到你呢,你回來得最晚,排第十三位!明天是老孫……」

  這天晚上,酒一直喝到了淩晨兩點,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的。

  此後,幾乎天天有飯局,今天是「火鍋大世界」,明天是「大上海」,後天是「海鮮城」,大後天是「鮑魚翅」……就這麼一路喝下去。每次聚會,任秋風都堅持說他不會喝酒,他們也不過分勉強他。可是,就這麼吃著吃著,任秋風實在是受不了了!說是不喝酒,可到了那裡,七勸八勸的,怎麼也得喝幾杯。還要行令,還要講葷段子,一日日這麼陪著,他很不舒服。況且,他吃海鮮過敏。

  每吃一次海鮮,他身上會起一片紅疙瘩,癢得鑽心,比死還難受!好多天都過不來。再說了,一到酒桌上,說的都是些葷葷素素的笑話,相互間吹吹拍拍,這也不是他的風格,很不習慣……於是,「吃飯會」開到了第七次,任秋風不堪重負,忍無可忍,他對老徐說,「會長,我能不能提個建議?」老徐在電業局,霸道慣了,乜他一眼:「我令都上了,你酒也不喝,有啥資格提建議?難道想造反不成?我告你說,我這會長,可是喝出來的。

  你問問在座的各位,我是一平、一豎、再加樓上樓,整整八兩半!你要奪我這會長,就得加一倍!」

  任秋風說:「是嗎?」

  一時,眾人也跟著起哄:老任,奪了他!於是,任秋風站起來說:「把酒倒上!」其實,任秋風也不是不能喝酒,他只是把握著自己,一般不喝。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人拿過兩瓶酒,一下子倒了四茶杯,滿滿當當的。任秋風二話不說,端起那杯酒,先是咕咕咚咚地喝下,而後又端起一杯,又是咚咚咚喝下了,還亮了底!喝得眾人愣愣的。

  喝下第二杯後,任秋風的臉紅成了一塊布!這時,老徐害怕了,他怕真喝出事來,就按住任秋風的手說:「好你狗日的,我讓,我讓了!你別喝了。」

  任秋風說:「我現在有資格說話了吧?戰友聚會,本是好事。咱們轉業到地方,大家相互關照,也在情理之中。可就這麼一天天喝下去,會喝壞身體的。所以,叫我說,吃飯會從今天起解散。對不起了,大家要想聚,趕到逢年過節的時候,可以再聚。」說完,他給各位敬了一個禮,扭頭就走。

  出了門,他心裡還很清楚,就是腿不當家……

  回到商場後,任秋風叫人買了兩箱方便面,再也不出去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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