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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

  在這段日子裡,苗青青幾乎整夜失眠。

  有兩個男人不斷地出現在她的眼前——一個是任秋風,一個是鄒志剛。

  對於女人來說,對男人的印象主要是憑感覺的。有時候甚至是憑氣味的。還有的時候,也許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就把一個女人給打動了。

  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一次「看相」就能把一個女人征服。可事實的確是這樣的。那次「看相」

  是在一輛行駛著的旅行大巴上,當時晚報記者苗青青就坐在這輛車上。那時,她還不認識鄒志剛,只是受總編的派遣臨時替人參加一個帶有旅遊性質的商貿會。路上,一車人嘻嘻哈哈地鬧著,說一些不關疼痛癢的俏皮話。由於會議帶旅遊性質,旅行社派了一個看樣子有十八九歲的姓王的姑娘做全程陪同。這姑娘個兒不高,臉兒白白紅紅,長相甜甜的,特別討人喜歡。於是,車上的男人一個個都爭著給她「看相」,說些七七八八的話……逗她。她也不當真,聽了也就聽了,笑笑。就在這時,坐在後邊,一直很矜持的鄒志剛突然說話了。他說:「小王,把手伸出來,我給你看看。」開初,小王也像對待別的男人一樣,伸出來就伸出來,也不說什麼。可鄒志剛很嚴肅地說:「我看,和別人看不一樣。我看,可是要實話實說的。我說了,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要是有一句說錯了,你就別再讓我看了。」小王見鄒志剛很認真,一時也認真起來。鄒志剛端起她的手,看著說:「你是有男朋友的,對不對?」小王點點頭。鄒志剛說:「你聽好了,我不是指一般的男朋友,我是指跟你發生過性、關、系的朋友,對還是不對?」這一刻,一車人都愣住了,全都傻傻地望著小王。一時,小王的眼瞪得大大的,怔了很久,她的臉慢慢就紅了,可這個頭,她還是點了,點得很鄭重。這麼一下,把整整一車人都震了!眾人譁然。有好事者圍上來,一個個說:「大師啊,這次出來不虛此行,碰上大師了!說說,往下說!」可鄒志剛卻並不張揚,聲音反而低了些,他問:「小王,你幹導遊幾年了?」小王說:「才一年多。」鄒志剛說:「這個活兒,你不能常幹。幹上一段,你就別再幹了。」小王問:「為啥?」鄒志剛往前邊看了一眼,小聲說:「你看前邊那個姑娘。那姑娘一臉苦相,一生勞碌命,是養男人的。而你不一樣,你是要男人來養的。幹導遊這一行,我是知道的:如果不騙人,你就掙不到錢。要是騙人,時間一長,心性就壞了。你想,一個女孩,一旦壞了心性,還有男人喜歡嗎?」當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不但小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苗青青都禁不住心裡一動。而後,就像是有感應似的,苗青青和鄒志剛幾乎是同時扭過頭,相互看了一眼,就一眼。再後,在一個人少的場合,苗青青主動走上前去,對鄒志剛說:「你會看手相?也給我看看。」鄒志剛說:「我給你交個底,其實,我不會看相。」苗青青說:「那你……怎麼說得那麼准?」鄒志剛悄悄對她說:「看他們在那兒胡吹,我也就湊個數。說實話,關於說她有男朋友,我是從眉毛上看出來的。眉毛就像花蕊一樣,是人的生理器官,也可以說是性器官。年輕女孩,只要跟人發生過性關係,她的生理就會發生變化,眉毛也跟著必然會發生變化……老實說,這個秘密是我從一本書上看到的。至於其他,憑的就是閱歷和經驗了。」兩人之間,有了這一份坦誠,那心不由得就更近了些。當天夜裡,住在賓館裡的這一男一女,一個住317,一個住215,竟然都沒有鎖門!究竟在等什麼,誰也說不清楚。只是,半夜的時候,苗青青房間裡的電話響了一次,她沒有接……後來,鄒志剛房間裡的電話也響了一次,他也沒有接……很熬煎的。一直拖到了會議的最後一天,當鄒志剛來苗青青房間裡送名片時。兩人就像是決堤的洪水,一下子抱住了。而後,一發而不可收。

  現在想來,兩人之間的瞭解並不算多。可是,心為什麼會動呢?是因了那一份博學和儒雅,或是一針見血的「眉毛說」?或是那交了底的坦誠?這又是說不清的。也許,心本就是有缺口的,這時候剛好碰上了一個「楔子」,那「楔子」就趕巧楔進去了。

  是啊,結婚九年了。九年來,男人一共回來了七次。男人像陽光一樣,九年來統共照耀她了七次,這是第八次……不知怎的,苗青青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突然想起了一部電影,那部電影的名字叫《第八個是銅像》。

  還記得在車站接男人的情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過了午夜了,爆竹聲聲,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她等的那趟車還沒有到。就在這時,廣播響了,說189臨時晚點。於是,她跑到出站口的柵欄處,問:同志,189晚到什麼時間?那人說:說不清。也許一點,也許兩點,也許三點……她哭了。她就那麼一直等到三點,等到站台上就剩她一個人……男人沒有回來。

  如果說,讓她理解男人的話,應該說男人是事業型的。男人很優秀。她知道男人優秀,如果男人不優秀,當初她也不會嫁給他。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優秀」是不能當飯吃的。每到晚上,當她下班的時候,獨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孤獨就像水一樣漫上來。特別是在報社值夜班,簽了版已是下半夜了。大街上,燈冷人稀,走著走著,就有了「梧桐更兼細雨」之感!回到家就更是「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了,那枕頭是抱著睡的。有時候睡著睡著,就有淚下來了,悄悄地、無聲地、無限惆悵地,就去吃「安定」……慢慢,天長日久,這心裡就生出了一咬一咬的小蟲兒。小蟲兒一點一點地蠶食著那孤守的意念。男人,你就只怪我嗎?這天,值完夜班,苗青青在床上渾渾噩噩地躺了一天。到傍晚的時候,她突然聽見有人敲門。苗青青先是心裡一緊,是不是?……而後聽那敲門聲很急,這才披衣起床,拉開門一看,卻是一送信的小夥子。郵遞員說:「苗大姐,簽收吧。」

  苗青青懶懶地問:「什麼呀?」郵遞員大咧咧地說:「簽吧,大件。」等苗青青簽了字,郵遞員從門外搬進來一個大木箱子,那木箱是用舊彈藥箱做的。

  苗青青詫異地問:「這麼大,啥東西?」郵遞員經常給她送信,很熟。就用羡慕的口氣說:「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這是從外地寄來的。」接著,郵遞員很熱情地說:「苗大姐,要不,我幫你打開?」苗青青心裡一酸,淡淡地說:「你打開吧。」

  小夥子風風火火地找了把鉗子,三下兩下,就把那大木箱子打開了。打開一看,見裡邊放的是男人的軍用被褥,還有幾套軍裝和一些平時積存下來的零零碎碎東西……放在最上邊的,有兩件東西讓苗青青格外吃驚。最先看到的是精心製作的一個銅雕,那銅雕是一排機槍彈殼做的,幾乎鉗、銑、磨、刨、鍍,所有的機械工序都用上了,做出來的竟是一個極為傳神的飛翔中的仙鶴的造型!更叫人心動的是,這仙鶴上還貼著一張紙,紙上寫有五個字:報告,回家了!在銅雕下面,還放著一本裝訂好的報紙剪貼本。那郵遞員看著那仙鶴形的銅雕,撓撓頭說:「噢,是告訴你,你愛人要回來了。」當苗青青從銅雕下拿起了那個裝訂得像書一樣的報紙剪貼本,一頁頁翻去時,只見那裡邊全是她發表的文章……男人心細,男人把她寫的「狗屁文章」一篇一篇(哪怕是幾十個字的)全收集了。看到這些,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郵遞員臨出門的時候,還搖搖頭說:「這人,回家了,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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