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等等靈魂 >  上一頁    下一頁


  任秋風說:「行,你還行。我先後考察了本市十三個中型以上的商場,總體來看,你這裡的服務態度,還算好的。」

  這句話,把鄒志剛說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就越加慌亂。他直起身來,朝外望瞭望,盼著能有個人來。可也怪,這會兒偏偏沒人來。

  任秋風吸著煙,不緊不慢地說:「看了你的商場,我有信心了。——順便問一句,你是怎麼認識青青的?」

  鄒志剛不想談這事,可他不得不說。就結結巴巴地:「在、在一、一次會議上。其、其實……」

  任秋風說:「會上認識的,是吧?那會,開得好。很好。以後你多開。」

  鄒志剛臉苦得像個茄子,像被人捆了手腳的小偷,一副孫子樣……

  任秋風說:「我再問你一句,你知道什麼叫軍人嗎?」

  鄒志剛頭上冒汗了,一粒一粒的,像是抖然長出來的水痘。

  任秋風低聲喝道:「你把會開到床上,好!——不過,你難受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鄒志剛如坐針氈!他很想擺脫這尷尬的局面,很想居高臨下地說一點什麼,可他又不知該怎麼說。於是,就再次直了直身子,硬著頭皮說:「事已至此,你,你……說個價?」

  任秋風說:「不愧是幹商業的。讓我想想……」

  鄒志剛似乎從話裡聽出了點希望,趕忙說:「感情上的事,是吧?這個這個……都是男人,可以商量。你說吧?」

  任秋風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生意人,我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不能賣的!你記住我的話吧,你難受的日子就要到了。」

  出了商場大門,任秋風看見苗青青像受驚的兔兒一樣,仍在商場門口立著。於是,他大步走到苗青青跟前,淡淡地說:「人,我見了,也不是太差。知道我為什麼要見他嗎?」說著,他指了指遠處:「告訴你,我轉業了。對面那座樓,就是我的前沿陣地。」

  苗青青不由自主地跟著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她恍然記得,那是家快要倒閉的商場。

  五

  應該說,是一個人硬把任秋風拽進商界的,這個人叫齊康民。

  在民間,有很多這樣的思想家:他們是從一個極端而又純粹的時代走過來的。在那個年代裡,他們可把玩的東西太少了,因此,偷書以至於讀禁書,成了他們人生的一大樂趣。後來,慢慢地,他們在書裡讀出了思考的方法,也在書裡讀出了很多疑問……於是,他們就有了「指點江山」

  的嗜好。在思想的小抽屜裡,自然儲存著很多的人生報負。可那抱負不是用來實施的,而是用來評說的。齊康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齊康民是商學院的一名教師,職稱是副教授,課上得最好,卻不討人喜歡。因為他很狂,號稱天下第一書蟲。書蟲就書蟲吧,還要天下第一?!大學裡有那麼多老師,他怎麼就第一了?於是仍然是副教授。他講課有個特點,一講到激動處,必說他早年偷書的經歷,必說那句「當年我和任秋風一塊兒偷書的時候,偷到的第一本書是陳望道的《修辭學發凡》……」講著講著就忘了下課時間了,每次都要學生提醒:齊老師,到下課時間了。他這才從「課」裡走出來,說:到了嗎?那,下課吧。

  齊教授不僅有理論,也有實踐。他曾經是商學院教師中第一個下海經商的人。有那麼一段,人們每每見他手裡提著一個裝教案的破書兜,出現在各個機關、單位的門前,見人就問:「要鋼材嗎?要鋁錠嗎?」就這樣,賣了一年的鋼材,跑爛了三雙鞋,因喝酒進了五次醫院,結果連一根針都沒賣出去。他經商一年,不但沒賺什麼錢,卻連連受騙,把自己存摺上多年積蓄的五萬塊錢也全搭進去了……於是作罷。他自嘲說,看來,我只有賣「嘴」了。不過,在理論上,他是從不服輸的。

  這天,當任秋風出現在教室門外的時候,齊康民像是有感應似的,他突然朝窗外看了一眼,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各位同學,我告訴你們,門外站的那個人,就是當年「文革」中和我一起偷書的小子!——現在,下課。

  於是,同學們唧唧喳喳的,一齊朝外看去,他們看到的竟是一個提著兩個大提包的軍人。於是,不知誰帶的頭,教室的女同學竟然齊聲喊道:——任秋風,偷書賊!這一聲,把任秋風的臉都喊紅了,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裡,一時顯得十分尷尬。等齊康民走到他跟前時,任秋風說:「你這傢伙,咋回事?」

  齊康民搖著頭說:「沒事沒事,學生們鬧著玩呢。這些學生,現在的學生啊……走,走。」

  齊康民的家就住在商學院的家屬院裡。幾年沒見,進了門,任秋風發現,齊康民的家幾乎不像個家,那簡直就是個巨大的、混亂不堪的書櫥!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書,一摞一摞的書,書都把人淹了!在書堆裡,竟然還有兩幅用宣紙寫的手書:一幅為「大象無形」;一幅是「大音希聲」。可如此氣象的條幅,也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掛在靠牆的一堆書上,上邊用兩個茶杯鎮著。

  待坐下後,兩人相互看著,靜靜地看著……

  片刻,齊康民突兀地說:「這麼說,鳥兒飛了?」

  任秋風皺了一下眉頭,說:「你怎麼知道?」

  齊康民吟道:「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

  這麼說,我得祝賀你了。」

  任秋風皺了皺眉,很想罵娘,卻說:「祝賀我什麼?」

  齊康民哈哈一笑,說:「——一九四九,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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