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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夜,成了一張遮羞的布。

  ——很難堪的,兩人在一盞路燈下相遇了。

  正是淩晨時分,男人站在大街拐角的一盞路燈下,手裡是兩個沉甸甸的大提包。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她眼裡的淚「嘩」地湧了出來。她默默地說:「……回家吧。」

  任秋風看了她一眼,只一眼。而後,他抬起頭來,望著遠處,搖搖頭,自嘲說:「家?哪兒還有家?——是啊,我是想回家的。可走著走著,家走丟了。」——說完,他提著包,大步朝前走去。

  苗青青快步跟上去,哀求說:「還是,先回家吧。」

  任秋風沒有回頭,一邊走一邊說:「你知道這條路上,有多少燈嗎?七十六盞。你知道前面那棟樓上有多少窗戶嗎?十六層,一百七十二個……」

  苗青青跟隨在後邊,低聲說:「我錯了。是我錯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回家吧,你怎麼——都行。」』任秋風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錯了?」

  苗青青眼裡的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著,說:「對不起。對不起了。」

  任秋風一邊走一邊說:「錯了?很好。我不這樣認為。也許是我錯了。」

  苗青青知道,男人是一座火山。面上越冷,內裡越熱,那是翻騰的岩漿。她甚至期望他吼兩聲,他要是吼兩聲,說不定就原諒她了。

  苗青青突然躥到了男人的前邊,擋住了他的路,說:「打吧。你打我,隨便你怎麼樣都行!」

  男人像山一樣立在那裡,臉上有了些變化……說:「你這是幹什麼?」

  苗青青兩眼一閉,說:「打吧。」

  任秋風不動,而後,他歎一聲,說:「在車上,我吃了十九袋方便面。看來,什麼都有吃膩的時候……要不,我也不會吐。」

  苗青青怔怔地望著他,流著淚說:「我不企求你的原諒。回去睡一覺吧,回去睡上一覺,然後,無論你想怎樣……都行。」

  任秋風拍了一下肩,說:「看見了嗎?——軍人的脊樑就是床。」

  苗青青痛徹地感到,他是說,床,髒了。苗青青小聲說:「我不會讓你難堪的。我……都換過了。」

  任秋風眉頭皺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苗青青不知該怎麼辦了。事已做下了,她只好拉下臉求他:「你……難道說,要我給你跪下嗎?」

  任秋風說:「我沒這意思。在大街上,你千萬別這樣。你是個有品位,有身份的人。」

  苗青青說:「你罵吧。可你,結婚九年,回來了七次,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一共是八十六天零九小時……」

  任秋風身子一轉,說:「那人,走了?」

  苗青青很難堪地說:「走了。」

  任秋風搖了搖頭,說:「溜得倒快——兔子。」

  苗青青說:「別說了。別再說了。」

  任秋風說:「好好,我不說。」

  苗青青艱難地問:「那你……究竟想怎樣?」

  任秋風說:「告訴你,此生,我只當一次俘虜。

  我再也不會當俘虜了。——你,回去吧。」

  這時候,一輛公共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

  車燈刺刺地晃人的眼,任秋風快步走上前去,跳上了那輛公共汽車。

  夜色像霧一樣,車上,只有他一個人。任秋風坐在一個角落裡,默默地望著慢慢蘇醒的城市,任車輪在清晨的大街上碾過。他的頭暈騰騰的,就像是錐子紮著一樣疼!那火苗一陣一陣地在他心裡燒著,都快要把他燒成岩漿了。一個回家的人,把「家」給弄丟了,他窩囊啊!有許多日子,他想著、盼著、熬著,就等著回家這一天呢,可他等來的卻是兜頭一盆髒水!是最不堪的一幕……不能想,要這樣想下去,不是去殺人,就是把自己逼瘋!他大口地吐著氣,把心裡壓的那股火焰吐出來。而後,就是頭疼欲裂,他的頭一下一下在椅靠上碰著,碰著,就像劈柴似的,一份一份地把那疼在牙上分解掉。就那麼碰著、磕著,漸漸地,在車的晃動中,疲乏襲上來,有了點朦朦朧朧的睡意……然而,就在他剛要睡著時,售票員拍拍他說:哎,哎,到站了,到終點站了。他抬起頭,看了看說:我交錢,你再把我拉回去吧。那售票員看看他,詫異地說:你怎麼跑車上睡覺來了?他心裡說,我要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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