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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四個字,僅用了四個字,就把她給滅了。

  霎時間,她成了一個賊,是心裡的「賊」。

  在世間所有的道理中,給予永遠是高高在上的;而索取是卑下的。何況是「偷」?在東方文字裡,「給」的上邊是「人」,那叫「上人」;「要」的下邊是「女」,那叫「下女」——而且有跪的意味。

  這兩個字從來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尤其是感情上的偷竊,那就更甚一層,女,是下賤;男,叫墮落。無論社會怎麼開放,在意識裡,在血脈中,文化的等級已經確立。

  此時,苗青青心裡的尷尬和屈辱是無法言說的。她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唾沫做成的監獄——她的囚房就是那張床!就憑那四個字,一下子把她釘在了恥辱柱上!還說什麼?還有什麼可說?穿衣吧,各自穿衣,默默地,木然地……

  現在,苗青青和鄒志剛已各自穿好了衣服,各自默默地在沙發上坐著,仿佛是在等待著那個人的判決。

  兩個自稱是有品位的人,就像是把戲演砸了的「洪常青」和「江姐」,惶惶地、僵僵地坐著,也居然坐出了一種「凜然」。這「凜然」是硬撐出來的,是相互的,也可以說是互為對方而表演。其實,他們心裡都有些怕。可這怕,卻又是說不出口的。情感那麼高尚,怎麼能輕易褻瀆呢?然而,在心的底部,卻有兩個字像鉗子一樣緊緊地夾著他們,夾得兩個人透不過氣來:軍婚!按法律規定,苗青青是軍人家屬,就憑這兩個字,如果任秋風告他們的話,就可以判刑!那麼,只要判了刑,無論刑期長短,他們身上那點「品位」就不再是品位了。

  苗青青和鄒志剛是在一次會議上認識的。

  那會是財貿口的,而苗青青是晚報文化版的記者,並不分管財貿。說來也巧,那天,跑財貿的小徐突然病了,苗青青就被總編臨時抓了差。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兩人就認識了。往深裡說,還是因為後來那次看相。『有那麼一瞬間,兩人幾乎同時抬起頭來,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一點了。

  就這麼悶坐著,鄒志剛有一個很細微的動作被苗青青的眼風掃到了。那是他的腿,他的腿下意識地打了個顫兒,是尿顫。他趕快往裡縮了縮,並得更緊些。苗青青心裡說,他想尿。那硬夾著的,是尿。於是,苗青青默默地說:「你,走吧。」

  鄒志剛遲疑了一下,說:「那你?」

  苗青青突然有些煩躁,說:「走吧,別管我。

  我知道我是什麼東西!」

  鄒志剛一怔,說:「你,啥意思?」

  苗青青說:「沒意思。沒啥意思。——你走吧。」

  鄒志剛的確想走。這個時候,走,尷尬;不走也是尷尬。其實,他真要走了,在兩人之間懸著的那點「凜然」,那點可憐巴巴的矜持,就可以放下來了。至於以後,天大的事,只要假以時日,也沒有過不去的。可是,所有的開始,都由那點「品位」做墊底,那就還得撐著。不撐怎麼辦?不能太掉份了。

  鄒志剛還是站起來了。他故作輕鬆地在屋子裡走了一個來回,說:「青青,我說過的話,是不會變的。事已至此,他想怎樣就怎樣吧。」

  苗青青的目光柔和了些,說:「你不怕?……」

  鄒志剛避開了那個「怕」字,說:「我,我當然還是希望和平解決。無論他要什麼,我都會答應。青青,你要記住,我是愛你的,我不承認這是不道德的。你沒看看,什麼年代了?」

  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說:「那好,你現在把他叫進來,你給他說。」

  鄒志剛說:「我說?」

  苗青青說:「對,你說。」

  鄒志剛說:「這,不合適吧?」

  苗青青說:「你是男人吧?」

  鄒志剛說:「是。」

  苗青青笑了,那笑像在火上烤過,很燥。而後,她厲聲說:「偷就是偷,偷了就是偷了。我倒情願他上來揍我一頓!哪怕把我打死呢,我也認了。這叫什麼?這叫蔑視,是世上最大的蔑視!這等於是把唾沫吐在咱們的臉上了!你懂不懂?!」

  鄒志剛不吭聲了,他無話可說。是的,那四個字,就是一把刀子!苗青青明白了,到了關鍵時刻,「品位」是不能當飯吃的。這男人的西裝穿的那麼板正,領帶系的那麼優雅,可是,一旦遇上事,他就成了人家說的銀樣鍛槍頭!苗青青厲聲說:「走吧,你!」

  牆上的掛鐘「當」的一聲,已是淩晨兩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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