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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天:

  注釋一,此字,字典上解釋為天空、天氣、天然之意。普通話讀音一聲陰平。

  注釋二,此字在上樑,首先在讀音上被「兒化」了,它讀「天兒」。這字在讀音上先先就被輕慢了,因為太遙遠,也因為不可知……人們對這個自然界最大的字反而不尊重了。所以,在上樑,當人們說到「天兒」的時候,反而有了一層戲謔、調侃、辱謾之意。村裡一個叫黑子的就常說:「你看那雞巴天兒,熱的!」

  注釋三,在此地,「天地」還有鐘錶的意思,是時間的大約數,也叫「日月」。這裡的時間是用「熬」和「磨」來表述的,是很緩的。這個「天地」是要用寬寬的脊樑去「背」的。

  注釋四,在上樑,人們還是俱「天」的,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懼怕。從精神含意上說,引申為對權勢、對不可預知的威力的恐懼。大權謂之「天」,小權謂之於「地」,在這裡,「地」是實實在在的,是眼看得見的。「天」卻很遙遠,很宏觀,就是一個炸雷打下來,還有個「閃」的時候,讓你躲避。所以,在上樑,人們是敢於戲「天」的。如村西有位二禿子,敢罵娘,也敢於日天。有一次,他紅著脖子與人「抬杠」,噴著唾沫星子日罵上頭的領導。那人說,你真有日天本事,告去呀?他說,屌!那人說,老天爺你也敢日麼?他說,屌個毛!那人一回頭,說,咦,所長來了。他扭頭就跑!

  地:

  注釋一,此字,字典上為地球、陸地、地方、路程之意。普通話讀音為重音去聲。

  注釋二,在上樑,此字只讀輕聲,好像怕嚇著什麼似的,是極為親切、私秘的一種讀法。這裡邊先有親娘老子的含意,次有(自家的)床上女人的親呢,還有破鞋底、爛席片、笤帚疙瘩兒、屎罐子、尿盆子一般的隨意。

  注釋三,在上樑,「地」在人們眼裡是很小的,叫「一畝三分地」。正因為這「小」,它才充滿了愛意。那愛是貼骨貼肉的,與日子有著致命的粘連。正因為愛到了極處,也蔑視到了極處,苦在裡邊含著,恨在裡邊含著,有人恨得用腳跺它,有人把它捧在手裡……包容的時候,它是海;渺小的時候,它是汗;背著它,太重;放下它,太輕;離開它,太空;走近它,太苦。綿綿長長的一個「地」呀,那真是欲說還休!

  注釋四,在上樑,這個「地」字又有無限的延伸:它是扛在肩上的日子,當「背」字講;它是衣食的來源,當「吃」字講;它又是一方的守護和彈壓;當「權」字講,那叫「土地爺」。在人們的意識裡,「天」是形而上的,「地」是形而下的。「天」是父親,「地」是母親。「天」是八杆子打不著的遠,「地」是繩索一樣的近,它捆人哪。對於「地」,因為它太近,是人人想逃離的。生於斯,那是無奈,告老時才想起還鄉,那叫做回歸故里。「裡」就是「地」呀,熱辣辣的「地」呀!

  人:

  注釋一,字典上說,人是能製造工具並使用工具進行勞動的高級動物。普通話的讀音為二聲陽平。

  注釋二,在上樑,這個字讀「仁兒」,音是定要「兒化」的。說起來,是很自甘、很輕慢的。在本地,人們最常用的口語是,尿人(仁兒),草木之人(仁兒)。所以,在這裡,人與草木是平齊的,是同樣低賤的。這個「仁兒」是在包裹之中的,是硬殼裡的一個核地,它的活就是一種掙扎,或者叫做「鑽擠」。「鑽擠」是本地的常用土語,這裡邊的隱藏意是「逃」!

  注釋三,在這裡,「仁兒」還有面具的意思,那是一種「偽裝」,「臉」就是人的面具。「仁兒」是最難看透的,它隱藏著一層層的包裹。老蔫在村裡活了七十年,「面」得不能再「面」了,老實得三腳跺不出一個屁來。「文革」中,由於出身不好,上學的小孩子給他脖子上插一黑旗,他就每天插著這黑旗走來走去……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去省裡開會去了,說是黃埔一期畢業的學生!

  中:

  注釋一,此字原為居中意,為中間、中國之中。普通話的讀音為一聲陰平。

  注釋二,此字在上樑,應為口語化的地方應承語,也叫「點頭話」。此地用兩種聲調,1為陽平,2為去聲。如狗子說是一串「陽平」;麥囤說的是一炮「去聲」。

  注釋三,歷史上,此字曾有「天下第一」,「天下之中『,」天下歸心「之含意,這」中「曾有十分傲意,喊出來底氣是很足,是一覽眾山小,很陽壯的。登封的告城觀星台曾有過記載,那是天下的中心呢!後來就很心酸地」出溜「下來了,一路遭貶,幾經演變(?)怎麼就成了這種樣子:它成了上樑的」點頭活「,成了實質上的」投降調「,成了」臣伏句「,成了狗子常掛在嘴邊的無條件的服從:」中中中中中……「成了麥囤的表決心式的」中!「——為什麼呢?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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